[宋] 李清照
清照启:素习义方,粗明诗礼。
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蚁不分,灰钉已具。
尝药虽存弱弟,应门惟有老兵。
既尔苍皇,因成造次。
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
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诀,呻吟未定,强以同归。
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
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
遂肆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
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
外援难求,自陈何害,岂期末事,乃得上闻。
取自宸衷,付之廷尉。
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
岂惟贾生羞绛灌为伍,何啻老子与韩非同传。
但祈脱死,莫望偿金。
友凶横者十旬,盖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岂是人为!抵雀捐金,利当安往;将头碎璧,失固可知。
实自谬愚,分知狱市。
此盖伏遇内翰承旨,搢绅望族,冠盖清流,日下无双,人间第一。
奉天克复,本缘陆贽之词;淮蔡底平,实以会昌之诏。
哀怜无告,虽未解骖,感戴鸿恩,如真出己。
故兹白首,得免丹书。
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
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
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高鹏尺鷃,本异升沉;火鼠冰蚕,难同嗜好。
达人共悉,童子皆知。
愿赐品题,与加湔洗。
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
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
忝在葭莩。
敢兹尘渎。
《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诗人谨启:我自幼学习礼仪规范,略通诗书礼法。近来因病重濒危,神志昏聩到分不清牛蚁,连棺木铁钉都已备好。虽有体弱的弟弟为我尝药,但家中只有老兵应门。在这般仓皇之际,竟草率再嫁。轻信了那如簧巧舌,迷惑于锦绣般的谎言。弟弟年幼可欺,见官印文书便信以为真;我病重垂危,若非玉镜为证怎知真伪?勉强顺从却难以启齿,犹豫不决之际,还在病中呻吟就被强行迎娶。
相处后方觉实在难以共同生活,怎忍以晚年名节,匹配这等市侩庸才?我身染污名只求脱离;他却贪图我的珍藏,竟起杀心。从此肆意欺凌,日日拳脚相加,可怜我如刘伶般瘦弱肋骨,怎敌他石勒般的重拳?匍匐天地间,敢效谈娘之申诉;被迫同处室,绝非李赤甘愿沉沦。
孤立无援之际,自诉冤情何妨?岂料微末之事竟达天听。承蒙圣心垂怜,交廷尉审理。戴着镣铐与恶人对质,犹如贾谊耻与绛灌同列,更似老子与韩非并传。只求免死,不敢索偿。与凶徒共处百日,岂是天意?囚禁九日,莫非人为!以金弹击雀,利失何方?头撞玉碎,损失自明。原是我愚昧,早该明察狱讼险恶。
幸遇翰林大人您,世家清流,朝中无双。昔日陆贽文书助平叛乱,会昌诏书安定淮蔡。您虽未解骖相救,但恩同再造。使我白发免遭刑书之辱。
诗人岂敢不深刻反省?扪心自愧。求全责备,难逃后世讥评;德行有亏,何颜见朝中贤士?纵有南山之竹,难书众口非议;唯智者明断,可止无端诽谤。大鹏与斥鷃本不同路,火鼠与冰蚕岂能共好?此理智者皆知。恳请大人明鉴,为我洗冤。誓愿粗衣淡食,温习诗书。他日重见山水,依旧一钵一杖;归隐田园,必当洁身自好。惭愧忝为远亲,冒昧上书。
【原创赏析】 这封泣血陈情书展现了诗人晚年遭遇的三重悲剧:
一、病体与骗婚的双重困厄 开篇"牛蚁不分"的病理描写与"灰钉已具"的死亡预兆,构成触目惊心的病危场景。在神志恍惚之际,张汝舟借官方文书骗取信任,病榻上的才女遭遇了精心设计的婚姻陷阱。"玉镜架"典故暗喻这场婚姻如同虚幻镜像,折射出宋代女性在婚姻中的被动处境。
二、家暴与诉讼的生死挣扎 文中"日加殴击"的控诉,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罕见的家暴实录。她以刘伶瘦骨喻己身脆弱,用石勒重拳比暴夫凶残,在"局天扣地"的绝望中,这位婉约词宗展现出"谈娘诉冤"的刚烈。更震撼的是,她甘愿戴着枷锁与丈夫对簿公堂,这种宁受牢狱之灾也要脱离婚姻的决绝,颠覆了传统闺阁形象。
三、名节与生存的两难抉择 诗人在信中将再嫁称为"桑榆晚节"之玷,反映当时社会对寡妇再嫁的严苛道德评判。她以"布衣蔬食"的朴素誓言,试图重建士林对其品格的认可。文中反复出现的"丹书""刑书"意象,暗示着在当时法律体系中,妻子控告丈夫本身就要承受"以下犯上"的罪名风险。
这封书信的文学价值在于: 1. 开创性运用公牍文体抒发个人悲情,将律法术语("廷尉""桎梏")与文学典故熔于一炉 2. 形成"病体-暴行-诉讼"的三段式叙事结构,每部分都用"岂""何"等反诘强化情感张力 3. 通过"高鹏尺鷃""火鼠冰蚕"等对立意象,申明自己与市侩丈夫的本质差异
在宋代司法档案《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此事确有记载,诗人最终因綦崇礼干预而获释,但九日牢狱经历成为她人生最黑暗的篇章。这封信不仅是个人的呼救,更是古代知识女性在礼法夹缝中艰难维生的血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