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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吴伟业
四坐且勿喧，听我歌阆州。
阆州天下胜，十二锦屏楼。
歌舞巴渝盛，江山士女游。
我有同年翁，阆州旧乡县。
送客苍溪船，读书玉台观。
忽乘相如车，谓受文翁荐。
游宦非不归，十载成都乱。
只君为爱子，相思不相见。
相见隔长安，干戈徒步难。
金牛盘七坂，铁马断千山。
敢辞道路艰，早向妻儿诀。
一身上鸟道，全家傍虎穴。
君自为尊章，岂得顾妻子。
分携各努力，妾当为君死。
凄凄复切切，苦语不能答。
好寄武昌书，莫买秦淮妾。
巴水急若箭，巴船去如叶。
两岸苍崖高，孤帆望中没。
二月到汉口，三月下扬州。
扬州花月地，烽火似边头。
驿路逢老亲，迁官向闽越。
谓逼公车期，蚤看长安月。
再拜不忍去，趣使严装发。
河山一朝异，复作他乡别。
别后竟何如，飘零少定居。
愁中乡信断，不敢望来书。
尽道是葭萌，杀人满川陆。
积尸峨嵋平，千村惟鬼哭。
客有自秦关，传言且悲喜。
来时闻君妇，贞心视江水。
江水流不极，猿声哀岂闻。
将书封断指，血泪染罗裙。
五内为崩摧，买舟急迎取。
相逢惟一恸，不料吾见汝。
拭眼问舅姑，云山复何处。
泪尽日南天，死生不相遇。
汝有亲弟兄，提携思共济。
姊妹四五人，扶持结衣袂。
怀里孤雏痴，啼呼不知避。
失散苍皇间，骨肉都抛弃。
悠悠彼苍天，于人抑何酷。
城中十万户，白骨满崖谷。
官军收成都，千里见榛莽。
设官尹猿猱，半以饲豺虎。
尚道是阆州，此地差安堵。
民少官则多，莫恤蜀人苦。
凄凉汉祖庙，寂寞滕王台。
子规叫夜月，城郭生蒿莱。
只有嘉陵江，江声自浩浩。
我欲竟此曲，流涕不复道。
《阆州行》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请诸位静坐勿喧哗，听我吟唱阆州歌。阆州风光甲天下，十二锦屏映城楼。 巴渝歌舞正繁华，才子佳人共遨游。我有故交年相仿，本是阆州故乡人。 当年送客苍溪畔，玉台观里读诗书。忽乘相如驷马车，自称得受文翁荐。 并非游宦不思归，十载成都逢战乱。唯念君是心头肉，朝思暮想难相见。 长安阻隔重兵戈，徒步跋涉太艰难。金牛道盘七重岭，铁骑截断万重山。 岂敢推辞路途险，早与妻儿诀别离。孤身踏上鸟道险，全家傍依虎穴居。 君自当为栋梁材，岂能只顾妻与子。分别各自须努力，妾身愿为君赴死。 凄切话语不忍闻，苦涩对答哽在喉。但寄武昌平安信，莫恋秦淮买新妾。 巴水湍急似飞箭，扁舟飘摇如落叶。两岸绝壁入云霄，孤帆渐没烟波间。 二月行至汉口驿，三月顺流下扬州。扬州本是风月地，如今烽火似边州。 驿路偶遇老父亲，调任闽越赴新职。言说考期已临近，早赴长安望明月。 叩首再拜不忍离，催促整装速启程。山河一朝风云变，异乡再度离别情。 别后境遇竟如何？漂泊辗转无定所。愁中家书终断绝，不敢期盼雁传书。 皆言葭萌战事烈，尸横遍野满川陆。峨嵋山下骸骨平，千村唯闻鬼夜哭。 客从秦关远方来，传言悲喜两交织。来时闻君贤德妻，贞心堪比东流水。 江水流淌无尽头，猿啼哀鸣岂忍闻？血书封裹断指寄，泪染罗裙色更深。 肝肠寸断心欲碎，急雇舟船迎君归。相逢唯有抱头痛，不料今生得见君。 拭泪问及公婆处，云山渺渺知何方？泪尽遥望日南天，阴阳两隔永难忘。 尚有兄弟可依傍，理应携手共扶持。姊妹四五人犹在，衣衫相结互扶持。 怀中幼子尚懵懂，啼哭不知避刀兵。仓皇离散顷刻间，至亲骨肉尽相弃。 悠悠苍天何残忍，待我世人太刻薄。城中十万繁华户，今唯白骨填幽谷。 官军虽复成都城，千里但见荆棘生。委派官员治猿猱，半入豺虎血口中。 犹道阆州尚安稳，此地勉强可栖身。民稀官冗成痼疾，谁怜蜀地百姓苦。 汉祖庙前秋风瑟，滕王阁畔月色孤。杜鹃夜啼冷月下，荒城处处长蒿芦。 唯有嘉陵江中水，日夜奔流声浩荡。欲将此歌唱到底，涕泪横流语已噎。
【原创赏析】 诗人此作以乐府叙事手法，通过"同年翁"的乱离遭遇，展现了明末清初蜀地的深重灾难。全诗可分四个叙事层次：
一、盛世追忆（1-8句） 开篇以"锦屏楼""巴渝盛"等意象勾勒阆州昔日的繁华，与后文形成强烈反差。"同年翁"的引入为叙事主体，其"玉台观"读书的细节暗示士人身份。
二、乱离始末（9-62句） 核心叙事段采用多重时空跳跃： 1. 仕途转折："文翁荐"用汉代文翁化蜀典故，反衬现实中文教崩坏。"十载成都乱"直指明末张献忠屠蜀惨剧。 2. 生离死别：通过"断指血书"的震撼细节，塑造乱世中贞烈妻子的形象。比兴手法如"巴水急若箭"，暗喻命运无常。 3. 家族离散：以"孤雏痴""姊妹结衣"等白描，展现普通家庭的破碎。叠词"凄凄复切切"强化情感张力。
三、社会图景（63-82句） 转用宏观视角： 1. 空间对照："葭萌-峨嵋-成都-阆州"构成灾难地理链，"白骨满崖谷"与"千村鬼哭"的意象群形成视觉冲击。 2. 政治批判："民少官多"直指官僚系统腐败，"尹猿猱"的讽刺揭露统治者视民如草芥。
四、历史沉思（83-90句） 结篇以"汉祖庙""滕王台"等历史遗迹的荒芜，暗示文明断层。最终落笔于永恒流淌的嘉陵江，以自然永恒反衬人世无常，完成"黍离之悲"的升华。
艺术特色： 1. 叙事结构：主客问答体融合个人史诗与时代报告，继承杜甫"诗史"传统。 2. 语言张力：骈散相间的句式（如"敢辞道路艰，早向妻儿诀"）增强叙事节奏。 3. 意象运用：将"子规""蒿莱"等传统意象注入新悲情，创造"血泪染罗裙"等惊心动魄的新意象。
全诗通过个体命运折射时代悲剧，在艺术成就上可比《长恨歌》，在历史价值上堪称明清易代的"蜀道难"。结尾"流涕不复道"的戛然而止，留下绵长余韵，体现诗人"梅村体"的沉郁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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