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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苏洵
五月之旦兹何辰，有女强死无由伸。
嗟予为父亦不武，使汝孤冢埋冤魂。
死生寿夭固无定，我岂以此辄怨人。
当时此事最惊众，行道闻者皆醉辛。
余家世世本好学，生女不独治组{左纟右川}。
读书未省事华饰，下笔亹亹能属文， 家贫不敢嫁豪贵，恐彼非彼难为亲。
汝母之兄汝叔舅。
求以厥子来结姻。
乡人婚嫁重母族，虽我不肯将安云。
生年十六亦已嫁，日负忧责五欢欣。
归宁见我悲且泣，告我家事不可陈。
舅姑叔妹不知道，弃礼自快纷如云。
人多我寡势不胜，祗欲强学非天真。
昨朝告以此太甚，捩耳不听生怒嗔。
余言如此非乃事，为妇何不善一身。
嗟哉尔夫任此责，可奈狂狠如痴麏。
忠臣汝不见洩治，谏死世不非陈君。
谁知余言果不妄，明年会汝初生孙。
一朝有疾莫肯视，此意岂尚求尔存。
忧惶百计独汝母，复有汝父惊且奔。
此时汝舅拥爱妾，呼卢握槊如隔邻。
狂言发病若有怪，里有老妇能降神。
呼来问讯岂得已，汝舅责我学不纯。
急难造次不可动，坚坐有类天王尊。
导其女妻使为孽，就病索汝襦与裙。
衣之出看又汝告，谬为与汝增殷勤。
多多扰乱莫胜记，咎汝不肯同其尘。
经旬乳药渐有喜，移病余告未绝根。
喉中喘息气才属，日使勉强飡肥珍。
舅姑不许再生活，巧计窃发何不仁。
婴儿盈尺未能语，忽然夺去词纷纷。
传言姑怒不归觐，急抱疾走何暇询。
病中忧恐莫能测，起坐无语涕满巾。
须臾病作状如故，三日不救谁缘因。
此惟汝甥汝儿妇，何用负汝漫无恩。
嗟余生女苟不义，虽汝手刃吾何言。
俨然正直好礼让，才敏明辩超无伦。
正应以此获尤谴，汝可以手心自扪。
此虽法律所无奈，尚可仰首披苍旻。
天高鬼神不可信，后世有耳犹或闻。
只今闻者已不服，恨我无勇不复冤。
惟余故人不责汝，问我此事久叹呻。
惨然谓我子无恨，此罪在子何尤人。
虎跑牛触不足怪，当自为计免见吞。
深居高堂闭重键，牛虎岂解逾墙坦。
登山入泽不自爱，安可侥倖遭骐驎。
明珠美玉本无价，弃置沟上多缁磷。
置这失地自当尔，既尔何咎荆与榛。
嗟哉此事余有罪。
当使天下重结婚。
《自尤》现代文译文：
五月初一这天清晨， 我女儿含冤离世无处申诉。 可叹我这做父亲的如此无能， 让你孤坟埋着冤屈的亡魂。 生死寿夭本无定数， 我岂能因此怨恨他人。 当年这事最令人震惊， 路人听闻都悲愤难平。
我家世代崇尚读书， 女儿不只学女红针线。 读书从不追求华服美饰， 提笔就能写出锦绣文章。 家贫不敢许配豪门， 怕门不当户不对难成姻缘。 你母亲的兄长来提亲， 要用他儿子与你结亲。 乡里婚嫁看重母族， 纵使我不愿又能怎样？
十六岁出嫁本该欢喜， 却日日背负忧愁责任。 回娘家见我悲泣不止， 诉说婆家事不堪启齿。 公婆小姑不明事理， 肆意妄为放纵无度。 我势单力薄难抗衡， 强装顺从违背本心。 昨日劝诫反遭怒斥， 扭耳不听反生怨怼。
我说这些本不该管， 为人媳妇何不善自保重。 可叹你丈夫这般德行， 狂悖狠毒似痴傻麋鹿。 忠臣泄治谏言而死， 世人却不非议陈君。 谁知我言果然应验， 次年你生下长孙时。 一朝患病无人过问， 这般态度岂望你活？
你母亲百计忧心， 我这父亲惊慌奔走。 你舅舅拥着爱妾作乐， 赌博喧闹如处邻家。 胡言发病似有邪祟， 请来神婆跳神问卜。 不得已才来探视， 反怪我学问不纯正。 危急时刻不肯动身， 端坐如天王般威严。
指使妻女作恶多端， 病中强索你的衣裙。 假意殷勤来看你， 实则扰乱不胜烦。 怪你不肯同流合污， 服药旬日稍见好转， 我说病根尚未除尽。 喉间喘息刚平稳， 日日逼你进补荤腥。
公婆不许继续医治， 暗中使计何其残忍。 婴孩未满周岁不会说话， 突然夺走流言纷飞。 说你惹怒婆婆不归宁， 匆忙抱走不及询问。 病中忧惧不可名状， 坐起无言泪湿衣襟。 片刻病情突然恶化， 三日不治谁能说清？
这都是你甥媳所为， 何必辜负你的恩情。 若我女儿真有不是， 纵使你手刃我无怨。 你端庄正直知礼让， 才思敏捷无人及。 正因如此反遭厄运， 你扪心自问可甘心？ 虽然律法无可奈何， 还可仰首问苍天。
天高难测鬼神难信， 后世自有公论在。 如今听者已抱不平， 恨我懦弱难雪冤。 唯有老友不责备你， 听我诉说长叹息。 凄然劝我莫怨恨， 此罪在我非他人。
虎奔牛顶不足奇， 自当设法免遭害。 深居锁门闭重户， 猛兽岂能越墙来？ 登山入泽不自爱， 怎望侥幸遇麒麟？ 明珠美玉本无价， 弃置沟渠染尘埃。 放置不当自招损， 何必怪罪荆棘丛？
可叹此事我有罪， 当使天下重婚姻。
赏析：
这首《自尤》是诗人为早逝爱女所作的悼亡诗，字字血泪，堪称宋代悼亡诗中的杰作。诗人以五月清晨开篇，营造出凄清悲凉的氛围，奠定了全诗沉痛哀婉的基调。
诗歌采用第一人称叙事，通过父亲视角展现了一个才女在封建婚姻中的悲惨遭遇。艺术特色上，诗人善用对比手法：女儿"读书未省事华饰"的才情与婆家"弃礼自快纷如云"的粗鄙形成强烈反差；"喉中喘息气才属"的病弱与"呼卢握槊如隔邻"的冷漠更显触目惊心。
在情感表达上，诗人展现了复杂的心绪变化：从"嗟予为父亦不武"的自责，到"此意岂尚求尔存"的悲愤，再到"此罪在子何尤人"的无奈，最后以"当使天下重结婚"的呼吁作结，情感层层递进，震撼人心。
诗歌深刻揭露了封建婚姻制度下女性的悲惨命运，展现了作为父亲的诗人对女儿的深切怜惜与对世俗礼法的批判。诗中"明珠美玉本无价，弃置沟上多缁磷"的比喻，既是对女儿才华被埋没的痛惜，也是对封建社会压抑人才的控诉。
此诗语言质朴而情感浓烈，叙事与抒情交融，展现了诗人作为古文大家的深厚功力，也体现了他作为父亲的真挚情感，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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