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苏洵
汉高祖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不如陈平;揣摩天下之势,举指摇目以劫制项羽,不如张良。
微此二人,则天下不归汉,而高帝乃木强之人而止耳。
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孙之计,陈平、张良智之所不及,则高帝常先为之规画处置,以中后世之所为,晓然如目见其事而为之者。
盖高帝之智,明于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
帝尝语吕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
可令为太尉。
”方是时,刘氏既安矣,勃又将谁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属勃也,知有吕氏之祸也。
” 虽然,其不去吕后,何也?势不可也。
昔者武王没,成王幼,而三监叛。
帝意百岁后,将相大臣及诸侯王有武庚、禄父者,而无有以制之也。
独计以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
吕后佐帝定天下,为大臣素所畏服,独此可以镇压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壮。
故不去吕后者,为惠帝计也。
吕后既不可去,故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
是故,以樊哙之功,一旦遂欲斩之而无疑。
呜呼!彼岂独于哙不仁耶!且哙与帝偕起,拔城陷阵,功不为少矣。
方亚父嗾项庄时,微哙诮让羽,则汉之为汉,未可知也。
一旦人有恶哙欲灭戚氏者,时哙出伐燕,立命平、勃即斩之。
夫哙之罪未形也,恶之者诚伪未必也。
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斩天下之功臣,亦明矣。
彼其娶于吕氏,吕氏之族若产、禄辈皆庸才不足恤,独哙豪健,诸将所不能制,后世之患,无大于此矣。
夫高帝之视吕后也,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无至于杀人而已矣。
樊哙死,则吕氏之毒将不至于杀人,高帝以为是足以死而无忧矣。
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
哙之死于惠之六年也,天也。
使其尚在,则吕禄不可绐,太尉不得入北军矣。
或谓哙于帝最亲,使之尚在,未必与产、禄叛。
夫韩信、黥布、卢绾皆南面称孤,而绾又最为亲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继以逆诛。
谁谓百岁之后,椎埋屠狗之人,见其亲戚乘势为帝王而不欣然从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
”
《权书·高祖》现代文赏析:
诗人在这篇政论中展现了其独特的史论视角,以犀利的笔触剖析汉高祖刘邦的帝王心术。文章开篇即以对比手法点明刘邦的统治特点——虽不及陈平之谋略、张良之运筹,却能在大局谋划上超越二人。这种"明于大而暗于小"的智慧,正是刘邦能够开创汉室基业的关键。
文中对刘邦处置吕后势力的分析尤为精辟。诗人将刘邦比作善用毒药治病的良医,指出他保留吕后实为两难之下的权衡:既需要吕后震慑群臣以保幼主,又必须削弱其党羽以防不测。这种看似矛盾的安排,恰恰体现了刘邦深谋远虑的政治智慧。特别对樊哙之死的解读,揭示了开国君主在功臣与后嗣之间的艰难抉择——刘邦宁可背负诛杀功臣的骂名,也要为后世消除隐患。
文章结尾的论断尤为深刻。诗人通过韩信、黥布等案例,指出权力对人性的腐蚀具有普遍性。即便亲如樊哙,在权力诱惑下也可能变质,这种对人性的冷峻洞察,使文章超越了具体史实的评论,上升为对权力本质的哲学思考。所谓"遗其忧者"的论断,既是对陈平、周勃历史作用的肯定,也暗含对帝王心术的深刻理解——最高明的统治艺术,正在于为后世预留化解危机的可能。
全文以严密的逻辑推演和生动的历史类比,展现了诗人作为政治思想家的卓识。其论述既紧扣史实,又超越具体事件,在分析汉代政局的同时,也暗含对当代政治的警示,体现了宋代士大夫以史为鉴的深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