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苏洵
人之居乎此也,其必有乐乎此也。
居斯乐,不乐不居也。
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为自欺且为欺天。
盖君子耻食其食而无其功,耻服其服而不知其事,故居而不乐,吾有吐食、脱服□逃天下之讥而已耳。
天之畀我以形,而使我以心驭也。
今日欲适秦,明日欲适越,天下谁我御?故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是其心且不能驭其形,而况能以驭他人? 自唐以来,天下士大夫争以排释老为言,故其徒之欲求知于吾士大夫之间者,往往自叛其师以求其容于吾。
而吾士大夫亦喜其来而接之以礼。
灵师、文畅之徒,饮酒食肉以自绝于其教。
呜呼!归尔父子,复尔室家,而后吾许尔以叛尔师。
父子之不归,室家之不复,而师之叛,是不可以一日立于天下。
《传》曰:“人臣无外交。
”故季布之忠于楚也,虽不如萧、韩之先㿿,而比丁公之贰则为愈。
予在京师,彭州僧保聪来求识予甚勤。
及至蜀,闻其自京师归,布衣蔬食以为其徒先,凡若干年,而所居圆㿿院大治。
一日为予道其先师平润事,与其院之所以得名者,请予为记。
予佳聪之不以叛其师悦予也,故为之记曰: 彭州龙兴寺僧平润讲《圆㿿经》有奇,因以名院。
院始弊不葺,润之来,始得隙地以作堂宇。
凡更二僧,而至于保聪,聪又合其邻之僧屋若干于其院以成。
是为记。
《彭州圆觉禅院记》赏析
【思想内核】 诗人此文以"居必乐其位"为立论根基,构建起一套完整的处世哲学。开篇即以排比递进阐明:人生在世当求心之所安,若居位不乐却苟且不去,实为双重欺妄。这种"形神相驭"的辩证关系,体现了宋代理学"心统性情"的思想萌芽。文中更将佛教寺院兴衰与儒家伦理勾连,通过批判唐代以来僧侣"叛师求荣"的现象,提出"先尽人伦方可论道"的价值观,展现出北宋文人"以儒统释"的典型思维模式。
【艺术特色】 1. 结构上采用"总-分-总"框架:先论处世之道,次批时弊,终归禅院本记,三重转折如曲涧回澜。 2. 修辞上善用连锁推理:"居斯乐→不乐不居→不乐不去→自欺欺天"的严密逻辑链条,堪比韩愈《原道》笔法。 3. 对比手法鲜明:将灵师文畅"叛教求容"与保聪"守道治院"对举,又以季布忠楚对比丁公贰主,历史镜鉴中暗藏褒贬。
【现代文译文】
人生在世,必当在所处之地获得真正的快乐。居于某处就该乐在其中,不乐便不该居。若居而不乐,不乐又不离去,这既是自欺更是欺天。君子以无功受禄为耻,以不明职守却着官服为耻。所以居位不乐,我宁可吐出口中之食、脱下身上之服,也不愿招致天下人讥讽。上天赋予我们形体,是要让我们以心神来驾驭。今日想去秦国,明日欲往越地,天下谁能约束我?因此居而不乐、不乐又不离,这说明连自己的心神都不能驾驭形体,更何况驾驭他人?
自唐代以来,天下士大夫竞相排斥佛老学说,导致那些想结交士大夫的僧徒,往往背叛师门以求接纳。而士大夫们也乐于礼遇这些投诚者。像灵师、文畅之流,甚至饮酒食肉自绝于佛门。唉!先回家奉养父母、重建家庭,然后我才允许你背叛师门。若父母不养、家庭不顾却先叛师门,这样的人一日也不该存于世间。《左传》说:"人臣不当私交外国。"所以季布忠于楚国,虽不及萧何、韩信的先见之明,但比丁公的反复无常强得多。
我在京城时,彭州僧人保聪殷勤求见。后来到蜀地,听说他从京城归来后,粗衣素食为弟子表率,经年累月,将所居圆觉禅院治理得井井有条。某日他向我讲述先师平润的事迹及寺院得名由来,请我作记。我赞赏保聪不以背叛师门取悦于我,因而作记如下:
彭州龙兴寺僧平润讲解《圆觉经》别有妙悟,寺院因此得名。禅院初建时破败失修,平润到来后,始辟空地建造殿堂。历经两代僧人传承至保聪,他又合并邻近若干僧舍扩建寺院。特此记述。
【文化启示】 此文折射出北宋儒释交融的特殊文化景观:一方面士大夫仍坚持"人伦为本"的儒家底线,如诗人强调"父子室家"先于修行;另一方面又对严守戒律的僧人如保聪给予尊重。这种既划清界限又相互包容的态度,正是宋代文化"和而不同"的生动体现。文中对"心神驭形"的论述,更预示了后来宋明理学"心性论"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