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 先秦佚名
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乃号令于三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大夫种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譬如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勾践曰:“苟得闻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执其手而与之谋。
遂使之行成于吴,曰:“寡君勾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于大王,私于下执事曰: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请勾践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国之宝器毕从!寡君帅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唯君左右之,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与其杀是人也,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
夫差将欲听,与之成。子胥谏曰:“不可!夫吴之与越也,仇讎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将不可改于是矣!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灭之!失此利也,虽悔之,必无及已。
越人饰美女八人,纳之太宰嚭,曰:“子苟赦越国之罪,又有美于此者将进之。”太宰嚭谏曰:“嚭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与之成而去之。
勾践说于国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与大国执仇,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则寡人之罪也。寡人请更。”于是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然后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吴,其身亲为夫差前马。
勾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四方之民归之,若水之归下也。今寡人不能,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当室者死,三年释其政;支子死,三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宦其子。其达士,洁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于义。四方之士来者,必庙礼之。勾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国之孺子之游者,无不哺也,无不歠也:必问其名。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则不衣。十年不收于国,民俱有三年之食。
国之父兄请曰:“昔者夫差耻吾君于诸侯之国,今越国亦节矣,请报之。”勾践辞曰:“昔者之战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与知耻?请姑无庸战。”父兄又请曰:“越四封之内,亲吾君也,犹父母也。子而思报父母之仇,臣而思报君之仇,其有敢不尽力者乎?请复战!”勾践既许之,乃致其众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不患其志行之少耻也,而患其众之不足也。今寡人将助天灭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常赏。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刑。”
果行,国人皆劝。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君也,而可无死乎?”是故败吴于囿,又败之于没,又郊败之。
夫差行成,曰;“寡人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请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勾践对曰:“昔天以越予吴,而吴不受命;今天以吴予越,越可以无听天之命,而听君之令乎!吾请达王甬、句东,吾与君为二君乎!”夫差对曰:“寡人礼先壹饭矣,君若不忘周室而为敝邑宸宇,亦寡人之愿也。君若曰:『吾将残汝社稷,灭汝宗庙。』寡人请死,余何而目以视於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灭吴。
卧薪尝胆:一个失败者的复仇美学
会稽山巅,残阳如血。越王勾践环顾四周,五千残兵败将衣衫褴褛,眼神中交织着恐惧与迷茫。就在不久前,他还是坐拥江南的君王,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被吴军围困在这荒山之上。历史在这一刻呈现出惊人的戏剧性——这位即将开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复仇故事的君王,首先展现的不是英雄气概,而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姿态。
当勾践向三军发出"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的哀鸣时,这声音里饱含着走投无路的绝望。大夫文种的劝谏更是一针见血:"今君王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这质问揭示了勾践政治生涯中最致命的失误——和平时期的战略短视。就像现代企业遭遇危机才想起风险管理,国家承平之日不养谋臣,犹如晴天不备雨具,暴雨突至时只能任其淋透。
然而,正是在这绝境中,勾践性格中最珍贵的品质开始闪光。面对文种的尖锐批评,他没有恼羞成怒,而是立即握住对方的手虚心求教:"苟得闻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这种在失败面前依然保持的理性与克制,成为他日后翻盘的心理基础。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真正具有韧性(resilience)的人不是不曾失败,而是能够在失败中保持学习姿态。勾践此刻的表现,恰如当代企业家在危机中保持冷静,寻找转机的智慧。
当勾践派遣文种向吴王夫差求和时,那段充满谋略的言辞堪称古代外交辞令的典范。表面上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献上金玉子女、自称"不足以辱君",实则暗含威慑:"将焚宗庙,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这种软中带硬、卑中藏刚的谈判策略,与现代国际关系中"胡萝卜加大棒"的博弈艺术惊人地相似。勾践深谙:彻底的屈服引不起尊重,适度的抵抗反而能赢得谈判空间。
吴国朝堂上,伍子胥与太宰嚭的争论暴露了吴国内部的战略分歧。伍子胥从地缘政治角度分析吴越关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其见解之深刻,堪比现代地缘战略大师麦金德的"心脏地带"理论。而太宰嚭受贿后的谏言则揭示了权力场中永恒的真理:利益总能腐蚀部分人的判断。夫差最终选择与越讲和,这一决定如同二战时英国对德国的"绥靖政策",为日后埋下祸根。
战败后的勾践开始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自我改造工程。他对越国百姓的演说堪称古代版本的"罪己诏":"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而又与大国执仇,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则寡人之罪也。"这种将国家灾难归咎于自身而非推诿他人的担当精神,即使在当代政治领袖中也属难能可贵。随后他推行的一系列政策——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忧贺喜,构建了一套完整的社会保障体系;而"十年不收于国,民俱有三年之食"的休养生息政策,则体现了"藏富于民"的治国智慧。
勾践个人生活的苦行僧式自律更令人叹服:"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则不衣"。这种与国民共甘苦的象征性行为,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凝聚力。现代领导力研究证实,领导者的示范行为(role modeling)对组织文化塑造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勾践的"卧薪尝胆"不仅是个人励志故事,更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政治表演,通过不断刺激伤口来保持复仇记忆的鲜活。
当越国父老再三请战时,勾践的犹豫并非怯懦,而是对国民生命的珍惜:"昔者之战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这种对战争代价的清醒认知,与当代"慎战"思想不谋而合。而他最终提出的作战原则——"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强调了军队士气与纪律比数量更重要,这一思想比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的类似论述早了近两千年。
勾践复仇成功后的表现同样耐人寻味。当夫差仿效当年越国的求和方式提出类似条件时,勾践以"今天以吴予越,越可以无听天之命,而听君之令乎"断然拒绝。这不只是报复的快意,更是对历史机遇的准确把握——他深知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便无法挽回,有些机会一旦错过便不再来。这种对历史辩证法的领悟,使他的复仇超越了个人恩怨,成为地缘格局的重新洗牌。
勾践的故事之所以历经两千余年仍熠熠生辉,正因为它超越了简单的"失败—奋斗—成功"套路,展现了一个复杂人格在极端处境下的多维蜕变。从傲慢到谦卑,从冲动到隐忍,从自私到共情,勾践的成长轨迹揭示了逆境对人的重塑力量。在当代社会,无论是企业面临转型危机,还是个人遭遇人生低谷,勾践的故事都提供了丰富的启示:承认失败需要勇气,而从失败中学习需要智慧;复仇可以成为动力,但真正的胜利在于超越复仇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