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 左丘明
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槜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以行成。
吴子将许之。伍员曰:“不可。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今吴不如过,而越大于少康,或将丰之,不亦难乎?勾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雠,后虽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蛮夷,而长寇雠,以是求伯,必不行矣。”
弗听。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
【现代文译文】 吴王夫差在夫椒大败越军,为当年槜李之战的耻辱复仇。随后攻入越国境内。越王勾践带着五千披甲士兵退守会稽山,派大夫文种通过吴国太宰伯嚭求和。吴王准备应允。伍子胥进谏道:"不可!臣听闻:'培植德行要如草木滋长般持续,铲除祸患要如斩草除根般彻底。'从前寒浞之子浇杀害斟灌氏讨伐斟鄩氏,灭了夏后相。当时相的妻子后缗正怀孕,从墙洞逃回娘家有仍氏,生下少康。少康长大后担任有仍氏的牧官,对浇心怀戒备。浇派椒追捕他,少康逃到有虞氏当厨官,得以避祸。有虞氏首领虞思把两个女儿嫁给他,赐予纶邑封地,拥有十里见方的田地和五百人的军队。少康广施德政,暗中谋划,聚集夏朝遗民,恢复官职体系;派女艾潜入浇处做间谍,让季杼诱杀浇的弟弟豷,最终灭掉过国、戈国,光复大禹的功业,重现夏朝祭祀天地的传统。如今吴国实力不及当年的过国,而越国却比少康强大,若再让越国壮大,岂非养虎为患?勾践能亲近百姓、慷慨施恩,施恩必得人心,亲民不辞辛劳,与我吴国接壤却世代为敌。此刻战胜却不吞并,反而保存其国,这是违背天意助长仇敌,日后后悔也来不及了。姬姓吴国的衰亡,指日可待啊!身处蛮夷之间却滋养仇敌,以此谋求霸业,绝无可能!"吴王不听。伍子胥退朝后对人说:"越国用十年繁衍人口,再用十年训练军队,二十年后,吴宫怕要沦为沼泽了!"
【原创赏析】 诗人以史笔为镜,在《吴许越成》中刻画出战略抉择的永恒命题。伍子胥的谏言如金石掷地,其核心"去疾务尽"的哲学穿透三千年时空——对潜在威胁的绥靖终将反噬自身。文中嵌套少康中兴的史诗,形成精妙的历史镜像:浇因未彻底铲除少康而亡国,恰是夫差即将重蹈的覆辙。
纵横家的雄辩艺术在此展现得淋漓尽致。伍子胥先引古训确立论点,再以少康"布德兆谋"的奋斗史对比勾践"亲而务施"的现实威胁,最终推导出"违天长寇"的可怕后果。排比句如"施不失人,亲不弃劳"的短促节奏,强化了越国的危险性;"吴其为沼乎"的预言更以自然意象暗示政权湮灭的必然。
文本的深层张力在于理性与傲慢的对抗。夫差沉浸复仇快感时,伍子胥却看到地缘政治的长期博弈;当吴王计较眼前利益,老臣已预见二十年的兴衰周期。这种战略视野的落差,最终在卧薪尝胆的典故中化为历史教训——真正的胜利不在于战场征服,而在于对敌人复兴能力的彻底摧毁。诗人通过这场对话,将春秋时期的生存法则凝练成永恒的统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