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 左丘明
楚子狩于州来,次于颍尾,使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帅师围徐以惧吴。楚子次于乾溪,以为之援。
雨雪,王皮冠,秦复陶,翠被,豹舄,执鞭以出,仆析父从。右尹子革夕,王见之。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
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
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请曰:“君王命剥圭以为鏚柲,敢请命。”王入视之。析父谓子革:“吾子,楚国之望也!今与王言如响,国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厉以须,王出,吾刃将斩矣。”
王出,复语。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视之。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对曰:“臣尝问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臣问其诗而不知也;若问远焉,其焉能知之?”
王曰:“子能乎?”对曰:“能。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
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如是,岂其辱于乾溪?”
《子革对灵王》现代文译文:
楚灵王在州来狩猎,驻扎在颍水之滨,派遣五位将领率军包围徐国以威慑吴国。自己驻守乾溪作为后援。大雪纷飞时,王戴着皮冠,披着翠羽斗篷,穿着豹皮靴,手持马鞭出帐,近臣析父随行。
右尹子革夜间觐见。王摘下冠冕放下马鞭,感慨道:"当年我先祖熊绎与齐、卫等国共同侍奉周康王,他国都获封宝器,唯独楚国没有。如今我向周天子求鼎,他会应允吗?"子革答道:"自然会给!当年我先君僻居荆山,乘柴车穿破衣开辟疆土,只能进献桃木弓棘枝箭。齐是周王舅父,晋鲁卫是王同母弟,故有封赏。如今周与列国都臣服于您,怎会吝惜鼎器?"
王又问:"我祖先昆吾曾居许地,现被郑国占据。若索要,郑国会归还吗?"子革答:"郑国岂敢贪占?"王继而说:"诸侯曾畏晋远楚,如今我扩建陈、蔡等城,每邑可出兵车千乘,诸侯该畏惧我了吧?"子革肯定道:"四城兵力已足震慑,何况还有楚国大军?"
工尹路请示玉器制作事宜时,析父私下质疑子革的附和态度。子革解释:"我在磨砺刀刃等待时机。"当左史倚相经过,王夸赞其通晓古籍,子革却借周穆王故事讽谏,吟诵《祈招》诗:"德政如金玉,当量民力而行,克制贪欲。"王闻言沉思,数日不食不眠,终未能克制野心,终致祸难。孔子评曰:"若能克己复礼,何至受辱乾溪?"
赏析: 本文以"谏"为骨,展现三种进谏艺术: 1. 顺势而谏:子革表面附和,实为蓄势。当王炫耀武力时,他先作肯定,待其提及古籍方亮剑锋,引《祈招》诗暗讽其穷兵黩武。 2. 曲笔讽谏:借周穆王旧事,以"形民之力,无醉饱之心"点醒灵王需节制欲望。这种以史为鉴的劝谏比直斥更易入心。 3. 对比显谏:孔子结语构成双重镜像——将灵王与"克己复礼"的古训对照,又将读者与孔子视角叠合,使劝谏效果超越时空。
文中"雪中君臣"的戏剧场景尤具象征:皮冠翠被的楚王象征浮华权势,而子革的谏言如雪中寒刃,短暂惊醒又终被野心的热浪融化。诗人以"不食不寐"的细节,精准捕捉了权力者在道德警示前的短暂挣扎,最终仍被欲望反噬的悲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