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 左丘明
晋师从齐师,入自丘舆,击马陉。
齐侯使宾媚人赂以纪甗、玉磬与地。“不可,则听客之所为。”
宾媚人致赂,晋人不可,曰:“必以肖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对曰:“肖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敌,则亦晋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诸侯,而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故诗曰:‘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今吾子疆理诸侯,而曰‘尽东其亩’而已;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其无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则不义,何以为盟主?其晋实有阙。四王之王也,树德而济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诸侯,以逞无疆之欲。诗曰:‘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子实不优,而弃百禄,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则有辞矣。曰‘子以君师辱于敝邑,不腆敝赋,以犒从者;畏君之震,师徒桡败。吾子惠徼齐国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继旧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爱。子又不许,请收合馀烬,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从也;况其不幸,敢不唯命是听?’”
《齐国佐不辱命》现代文译文:
晋军追击齐军,从丘舆攻入,直逼马陉。齐顷公派上卿国佐带着纪国的铜甗、玉磬和土地向晋国求和,并交代:"若晋国不答应,就随他们处置。"
国佐献上礼物后,晋国主帅郤克提出苛刻条件:"必须让齐侯母亲萧同叔子作人质,还要齐国境内所有田垄改为东西走向。"国佐当即反驳:"萧同叔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国君的母亲。若论地位对等,也相当于晋君的母亲。您向诸侯发号施令,却要求以母亲作人质担保,这符合周天子的礼制吗?这简直是教人不孝!《诗经》说'孝子之德无穷尽,永远感化众黎民',若用不孝之令号令诸侯,岂非违背道德?"
"先王划分疆土因地制宜,《诗经》有云'划分疆界理田亩,南北东西顺自然'。如今您要求'田垄全改东西向',只为方便晋国战车行进,完全不顾农耕规律,这难道不是违背先王遗训?违逆先王就是不义,如何能做盟主?晋国此举确实有失妥当。"
"古代圣王以德服人,五霸勤政安邦。现在您却想借会盟满足私欲。《诗经》说'政令宽和民安乐,百种福禄自然来'。您不行宽政自弃福禄,对诸侯有何损害?若您执意如此,我们国君早有交代:'晋君率军光临敝国,我们以微薄物资犒劳贵军。因畏惧晋国军威,我军已遭挫败。若蒙您施恩保全齐国社稷,延续两国旧好,我们不敢吝惜先君器物与土地。若您仍不答应,我们就集合残兵,背靠城墙决一死战!若侥幸取胜,自当听从晋国;若不幸战败,更不敢不唯命是从!'"
赏析:
本文展现春秋时期典型的外交辞令艺术,通过国佐的雄辩体现三大特色:
一、伦理制高点策略 国佐以"孝道"破题,将人质问题上升至周礼核心价值层面。引用《诗经·大雅》"孝子不匮"之句,将晋国要求定性为"不孝令",形成道德碾压。这种以儒家伦理为武器的辩论方式,成为后世外交辞令的经典范式。
二、地理政治的双重解构 针对"尽东其亩"的军事要挟,国佐巧妙运用《诗经·小雅》农耕智慧,揭示晋国违背自然规律的霸权本质。将田垄走向问题转化为"先王之命"的继承问题,直指晋国盟主资格的合法性危机。
三、刚柔并济的威慑艺术 结尾段展现"哀兵必胜"的谈判智慧:先示弱承认战败,再以"背城借一"亮明决战姿态,最后用"敢不唯命是听"的反讽收束,形成绵里藏针的威慑效果。这种以守为攻的修辞策略,被《战国策》纵横家们继承发展。
文中七次引《诗》创春秋辞令之最,体现"诗言志"的实践智慧。国佐通过"孝道-地理-军事"三重论证,将外交谈判升华为文明价值观的较量,其"据道以争,依理而守"的辩术,成为《左传》记载的经典外交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