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欧阳修
庄子以绅笏为柴栅,班固以名声为缰锁。
夫官位爵禄,人之所甚欲,彼岂恶之邪?盖将有感云尔。
是以君子轻去就,随卷舒,富贵不可诱。
故其气浩然,勇过乎贲、育,毁誉不以屑,其量恬然不见于喜愠。
能及是者,达人之节而大方之家 ! 希则茂才入官,三举进士不利,命乎数奇。
时不见用,宜其夷然拂衣,师心自往,推否泰以消息,轻寄物之去来,渊乎其大雅之君子,而几类于昔贤者乎! 余自来上都,寓谒舍,穿履金门者,再见春矣。
会天子方向儒学,招徕俊良,开贤科,命乡举,而四方之杰赍贡函诣公车者,十百千数。
余虽后进晚出,而掎裳摩趺攘臂以游其间,交者固己多矣。
晚方得君,倾盖道涂,一笑相乐,形忘乎外,心照乎内,虽濠粱之游不若是也。
未几,君召试中台,以枉于有司,夺席见罢。
缙绅议者咸伤冤之,君方澹乎冲襟,竟于使人不能窥也。
后数日,赍装具舟,泛然东下。
以余辱交者,索言以为赠。
夫恢识宇以见乎远,穷倚伏以至于命,此非可为浅见寡闻者道也。
希则,达人尔,可一言之。
昔公孙尝退归,乡人再推,射策遂第一;更生书数十上,每闻报罢,而终为汉名臣。
以希则之资材而沉冥郁堙,岂非天将张之而固翕之邪?不然,何徘徊而若此也?夫良工晚成者器之大,后发先至者骥之良。
异日垂光虹,濯发云汉,使诸儒后生企仰而不暇,此固希则褚囊中所畜尔,岂假予说言之哉?觞行酒半,坐者皆欲去,操觚率然,辞不逮意。
同年景山、钦之、识之亦赋诗以为别,则祖离道旧之情备之矣,此不复云。
(选自《欧阳修集》,有删改)
《送方希则序》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庄子视官服笏板如柴薪栅栏,班固把名声比作拴马缰绳。官爵俸禄本是世人渴求之物,他们难道真厌恶这些吗?不过是有所感悟罢了。因此君子看淡仕途进退,如卷舒自如的云霞,富贵不能诱惑其心。故而胸怀浩然正气,勇武胜过孟贲、夏育,毁誉不扰其心,气度恬淡不显喜怒。能达到这般境界的,方是通达之人的节操、大雅君子的风范啊!
希则兄以出众才华入仕,三次科举却未得进士及第,命运何其乖蹇。生不逢时难遇明主,他却能淡然拂衣而去,随心所向,洞察世事盛衰之理,淡看外物得失,这般深邃的君子之风,几乎可与古代贤人比肩了!
我自来到京城,寄居客舍,出入宫门求仕,转眼已过两载。恰逢天子推崇儒学,广招贤才,开设制科,命地方举荐,四方英才携带荐书奔赴京城的数以千计。我虽资历尚浅,也提着衣摆挤在人群中周旋,结交之人本已不少。直到后来才遇见希则,途中偶遇车盖相倾,相视一笑便心意相通,形骸放达于外,精神契合于内,纵是庄子惠子濠梁之辩的愉悦也不过如此。不久希则应召赴中书省考试,因考官不公被黜落。朝中士人皆为其鸣不平,他却始终淡泊从容,丝毫不露郁结。几日后,他收拾行装乘舟东归。因与我交谊深厚,特来索要赠言。
拓展识见以观远方,参透祸福直至天命,这般道理岂是浅薄之人能领悟的?希则本是通达之人,倒可一说。昔日公孙弘罢官归乡,经乡人举荐重返朝堂,对策竟得第一;刘向数十次上书,屡遭驳回,终成汉代名臣。以希则的才华却长期埋没,岂非上天欲使其腾达而先压抑之?否则为何要让他经历这般徘徊?良匠慢工成就大器,骏马后发亦可先至。来日他必如虹光垂天,在银河濯洗冠缨,令后世儒生仰望不及,这本就是希则行囊中蕴藏的珍宝,何需借我之口道出?酒过三巡,宾客欲散,我匆匆执笔难尽心意。同年景山、钦之、识之已作诗赠别,离情旧谊俱在其中,此处不再赘述。
【原创赏析】 这篇赠序展现了诗人散文"纡徐委备"的典型风格。开篇以庄周、班固典故立论,构建超脱名利的精神标尺,为后文对方希则的赞誉铺设哲学基底。文中三处转折尤见匠心:先述希则科举失利却淡然处之的贤者风范,再忆二人倾盖如故的知交情谊,最终升华为"良工晚成"的命理哲思,层层推进中完成对友人精神世界的立体勾勒。
诗人善用对比艺术:将"十百千数"的科举盛况与希则"夺席见罢"的遭遇并置,以众士子的汲汲营营反衬主人公"澹乎冲襟"的气度。更巧妙化用公孙弘、刘向两个历史镜像,既慰藉友人又暗含政治隐喻——在庆历新政前夕的背景下,这种对人才沉浮的思考实具现实指向性。
文中"渊乎其大雅"到"濯发云汉"的意象群,构成从深渊到星汉的垂直空间隐喻,暗示着精神境界的升华路径。而"褚囊中所畜"的比喻,则将中国传统"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物化为可携带的珍宝,体现宋代理学影响下对内在德性的推崇。
结语处"觞行酒半"的急收笔法,恰似水墨画的留白,未尽之言反更耐人寻味。这种克制的抒情方式,与全文"怨而不怒"的温雅格调浑然一体,彰显了北宋士大夫"温柔敦厚"的美学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