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柳宗元
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
求先生之汨罗兮,揽蘅若以荐芳。
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辞而有光。
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
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
华虫荐壤兮,进御羔袖。
牝鸡咿嗄兮,孤雄束咮?哇咬环观兮,蒙耳大吕。
堇喙以为羞兮,焚弃稷黍。
犴狱之不知避兮,宫庭之不处。
陷涂藉秽兮,荣若绣黼。
榱折火烈兮。
娱娱笑舞。
谗巧之哓哓兮,惑以为咸池。
便媚鞠恧兮,美逾西施。
谓谟言之怪诞兮,反置瑱而远违。
匿重痼以讳避兮,进俞、缓之不可为。
何先生之凛凛兮,厉针石而从之?但仲尼之去鲁兮,曰吾行之迟迟。
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
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
穷与达固不渝兮,夫惟服道以守义。
矧先生之悃愊兮,蹈大故而不贰。
沉璜瘗佩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
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
呵星辰而驱诡怪兮,夫孰救于崩亡?何挥霍夫雷电兮,苟为是之荒茫。
耀姱辞之?曭朗兮,世果以是之为狂。
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
谅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
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
芈为屈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
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
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
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
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沉沦与高洁:诗人《吊屈原文》的双重悲歌
诗人站在湘江之畔,手中握着采摘的蘅芷香草,目光投向汨罗江的远方。这位同样遭遇贬谪的唐代文人,在千年之后,与屈原的灵魂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共鸣。《吊屈原文》不仅是对屈原的哀悼,更是诗人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的悲愤之作。
文章开篇,诗人即以"再逐而浮湘"点明自己的处境——与屈原相似的放逐命运。这种身份认同感贯穿全文,使吊文超越了单纯的追思,成为两个被贬文人之间的精神对话。当诗人"揽蘅若以荐芳"时,他不仅在祭祀屈原,更是在祭祀自己同样高洁却遭厄运的理想。
文中对当时社会的批判可谓入木三分。"华虫荐壤兮,进御羔袖"、"牝鸡咿嗄兮,孤雄束咮"等句,以鲜明的意象对比揭露了贤愚倒置的社会现实。诗人描绘的是一幅价值体系彻底颠倒的图景:卑劣者占据高位,正直者遭受排挤;浅薄之言被奉为雅乐,真理之声反被视为怪诞。这些描写既是对屈原时代的社会批判,也是对诗人所处唐代官场的影射。
在价值颠倒的背景下,诗人着力刻画了屈原"不从世兮,惟道是就"的品格。这种对道的坚守,在混浊的世道中显得尤为珍贵。文中"穷与达固不渝兮,夫惟服道以守义"一句,既是对屈原的礼赞,也是诗人的自我期许。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特意将屈原与孔子、柳下惠相提并论,暗示屈原的精神境界可与这些圣贤比肩,从而提升了屈原的历史地位。
文章后半部分转入更为深沉的思考。"沉璜瘗佩兮,孰幽而不光"的反问,道出了诗人对正义必胜的信念。即使美玉被埋没,其光芒也不会消失;即使香草被遮蔽,其芬芳终将散发。这种信念支撑着诗人在贬谪生涯中保持精神不倒。而"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的描写,则展现了文人相惜的动人情景。
结尾处,诗人将笔锋转向当下,哀叹当今士人"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的功利心态。这种对时代精神的批判,使文章具有了强烈的现实意义。最后"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的反诘,既表达了对屈原的永恒怀念,也暗示了在浊世中保持精神清洁的艰难。
《吊屈原文》的艺术成就令人叹服。诗人运用骚体形式,继承了屈原《离骚》的语言风格,却又融入自己的思考。大量比喻和象征手法的运用,使抽象的道德观念具象化;整齐而有变化的句式,营造出跌宕起伏的情感节奏;古今交织的视角,则拓展了文章的时空维度。
这篇文章最动人之处在于,它不仅是诗人对屈原的悼念,更是一个被贬文人的精神自白。在屈原身上,诗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悼念屈原的同时,他也在哀悼自己同样坎坷的命运。这种双重悲情,使《吊屈原文》超越了普通祭文的范畴,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一篇探讨知识分子命运与选择的深刻作品。
当诗人在湘江边写下这些文字时,他或许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屈原一样,都将因坚守理想而付出沉重代价。但正是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使他们的形象在历史长河中愈发高大。《吊屈原文》最终告诉我们:在一个价值颠倒的时代,坚守道义者或许会遭遇不幸,但他们的精神将永远光照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