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唐] 柳宗元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鉧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现代文译文】 发现西山后的第八天，我沿着山口西北小路走了两百步，又发现了钴鉧潭。往西二十五步，在湍急的深水处有座鱼梁。鱼梁上方有座小丘，长着翠竹绿树。那些石头愤怒般突起，傲慢地背负着泥土探出地面，竞相呈现奇形怪状，简直数不胜数。那些倾斜相叠向下延伸的，像牛马在溪边饮水；那些昂然挺立向上排列的，像熊罴在攀登山峰。小丘面积不足一亩，仿佛可以装进笼中带走。询问主人，答道："这是唐家废弃的土地，想卖却无人问津。"问价格，说："只要四百文。"我因怜惜而买下它。同游的李深源、元克己都喜出望外。我们立即取来工具，铲除杂草，砍去杂树，燃起大火焚烧。于是佳木挺立，秀竹显露，奇石显现。从这里眺望，山峦高耸，云彩飘浮，溪水流淌，鸟兽遨游，万物欢快地展现灵巧技艺，在这小丘下献技。铺席躺卧时，清澈的景致与眼睛交流，潺潺的水声与耳朵对话，悠远的虚空与精神相通，深邃的宁静与心灵契合。不到十天就获得两处奇境，即便是古代热衷寻幽的雅士，或许也难有这样的际遇。唉！若将这山丘的美景搬到长安近郊的沣、镐、鄠、杜等地，那些显贵定会争相购买，即便每日加价千金也难求得。如今被遗弃在这永州，农夫渔夫经过都嫌弃它，标价四百文，多年无人购买。唯独我与深源、克己为得到它而欣喜，这难道不是它终于遇到知音了吗？我把这些刻在石上，用来祝贺这座小丘的际遇。
【原创赏析】 这篇山水游记展现了诗人被贬永州期间"与造物者游"的独特审美体验。文章以"得"字贯穿始终，通过三个递进式发现（西山—钴鉧潭—小丘），构建出层层深入的探幽之旅。其中对小丘奇石的拟人化描写尤为精妙，"突怒偃蹇"四字赋予顽石桀骜的生命力，牛马饮溪、熊罴登山的比喻更将静态景观转化为动态画卷。
文章暗含双重对比：一是小丘实际价值与低廉价格的悬殊，二是荒僻永州与繁华京畿的地域差异。这种对比深刻揭示了"物以稀为贵"的世俗价值观，而诗人却在小丘的"不遇"中发现了"大遇"。当他与友人刈秽焚恶后，小丘呈现出"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的新生，这既是景物的物理净化，更是诗人精神困境的象征性解脱。
文末"贺兹丘之遭"的题刻尤为耐人寻味。表面是庆幸小丘终得知音，实则暗喻自身政治遭遇。诗人将小丘的"弃"与"遇"升华为人与自然的精神共鸣，创造出"清泠与目谋""渊静与心谋"的物我交融之境。这种把个人命运投射于山水的书写方式，成为后世"贬谪文学"的经典范式，展现出中国古代文人"江山助人"的独特生命美学。
微信扫一扫
柳宗元诗词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