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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柳宗元
猨、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
猨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
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
不幸乖离，则其鸣哀。
有难，则内其柔弱者。
不践稼蔬。
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衎衎焉。
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
故猨之居山恒郁然。
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唶唶强强，虽群不相善也。
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
乖离而不思。
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
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
木实未熟，辄龁咬投注。
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嗛。
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
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
以是猨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齚猨。
猨弃去，终不与抗。
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
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 湘水之浟浟兮，其上群山。
胡兹郁而疲彼兮，善恶异居其间。
恶者王孙兮善者猨，环行遂植兮止暴残。
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不贼旃？ 跳踉叫嚣兮，冲目宣龂。
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
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
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
充嗛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披竞啮兮枯株根。
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旻。
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 猨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唯德是效。
廉、来同兮圣囚，禹、稷合兮凶诛。
群小遂兮君子违，大人聚兮孽无余。
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既兆其盈虚。
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
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憎王孙文》现代文译文：
猿猴与猕猴分居不同山头，它们的品性截然不同，无法和平共处。猿猴性情沉静而恒常，具备仁爱、谦让、孝顺、慈祥的美德。它们共同生活时互相关爱，进食时懂得礼让，行走时队列整齐，饮水时秩序井然。若不幸离散，便会发出哀伤的鸣叫。遇到危险时，它们会保护群体中的弱小者。从不践踏庄稼蔬菜。树上的果实未成熟时，它们会谨慎地守护；待果实成熟后，便呼唤同伴聚集，然后才共同分享，其乐融融。遇见山间的小草木，必定绕道而行以保护植被。因此猿猴居住的山林总是郁郁葱葱。
猕猴的品性则暴躁喧闹，争吵不休，虽然群居却互相敌视。进食时互相撕咬，行走杂乱无章，饮水毫无秩序。离散时毫无眷恋之情。遇到危险时，它们会推挤弱小者来保全自己。喜欢践踏庄稼蔬菜，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果实未成熟时，就胡乱啃咬丢弃。偷窃人类食物时，都只顾填饱自己的肚囊。遇见山间的小草木，必定要摧折拉扯，直到草木枯萎才罢休。因此猕猴居住的山头总是荒芜萧条。
正因如此，当猿猴群体壮大时就会驱逐猕猴，猕猴群体壮大时也会撕咬猿猴。猿猴选择离开，始终不与它们争斗。由此可见，世间最可憎恶的生物，莫过于猕猴了。我被贬居山野已久，目睹这般景象，因而写下这篇《憎王孙》。
【韵文部分译文】 湘水悠悠流淌啊，两岸群山连绵。 为何这边葱郁那边荒芜？原是善恶各居其间。 恶者猕猴啊善者猿，绕行护草木啊止暴残。 猕猴啊实在可憎！唉，山神啊，为何不将它们驱赶？
上蹿下跳叫嚣啊，瞪眼龇牙凶相。 对外毁坏万物啊，对内争斗不休。 排挤善良同类啊，喧哗混乱不堪。 偷盗百姓粮食啊，自私不肯分享。 塞满肚囊得意啊，骄纵欢呼雀跃， 美好繁茂树木啊，争相啃咬至枯根。 毁坏未熟果实啊，反而怒叫更喧， 百姓怨恨哭诉啊，向天哀号连连。 猕猴啊实在可憎！唉，山神啊，为何充耳不闻？
猿猴的仁厚啊，被逐也不计较； 从容退避啊，只求德行高尚。 飞廉恶来得势啊，圣贤反被囚禁， 大禹后稷在位啊，凶顽终遭诛灭。 小人得志啊君子远离，贤者聚集啊奸邪绝迹。 善与恶本不同路啊，吉凶早显征兆。 大小本有定数啊，祸福自有归途。 猕猴啊实在可憎！唉，山神啊，为何安然闲居？
赏析： 诗人这篇寓言体政论散文，通过猿猴与猕猴的对比，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政治隐喻体系。艺术特色主要体现在： 1. 双重对比结构：猿猴的"静以恒"与猕猴的"躁以嚣"形成核心对比，继而延伸至群体行为、环境影响的层层对照 2. 拟人化政治书写："内其柔弱者"与"推其柔弱者"的对照，暗喻贤臣与佞臣对待百姓的根本差异 3. 生态政治学隐喻：山林"郁然"与"蒿然"的不同景象，象征仁政与暴政下的社会面貌 4. 骚体韵文的强化：三段"乱曰"将散文的理性批判转化为情感宣泄，问山神的句式增强批判力度
文中猕猴形象实为永贞革新失败后当权宦官的写照，而猿猴则是被贬贤臣的自我投射。诗人创造性地将《离骚》"香草美人"传统转化为"猿善猴恶"的寓言系统，通过动物世界的秩序映射人间政治，体现其"辅时及物"的文学主张。结尾处"善与恶不同乡"的论断，既是对历史规律的总结，也暗含对善恶终有报的坚定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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