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黄景仁
先生卓然坐虎皮,旁罗宾从皆瑰奇。
珠光剑气纷陆离,贡之玉堂当世希。
如余卷曲樗散资,不可无一聊备遗。
公言我欲拂拭之,金沙同冶吾能治。
退而喜也心然疑,指胸兀兀前致词。
嗟哉小子幼苦饥,典书易米供衰慈。
草间咄咄哦恶诗,自为其知曾无师。
公名束发心已知,三千里外无见期。
义兴两龚语我私,言公相士无成规。
扫门求见君无迟,我时唯唯神魂驰。
聚米不遂徒嗟咨,朅来乞食江之湄。
头如蓬葆衣尘缁,日日面壁愁孤羁。
忽闻公至乐不支,径尔投刺趋阶墀,不用温简揖路歧。
豁然霁色云雾披,意气倾倒山可移。
诱我力学言如饴,感激真乃零涕洟。
宾朋暇日罗盘卮,墙头酒过梁果垂。
忘情略分兼娱嬉,公也环顾掀髯髭,不惜百妍间一媸。
于时岁景穷崦嵫,寒灰忽尔逢春熙。
恩遇已极心转危,一身块然百不宜。
两手只解霜螯持,漂零落魄志业隳。
渐恐化雨难为施,他时荆栎从芟夷。
即是此日牛医儿,虽然一事愿脱锥,长谢乃敢终其辞。
假如公有烟霞思,此必弟子相追随。
前驱猿猱后麇麋,携囊入云采苓芝。
剥刷幽怪穷险巇,佐公巨笔挥淋漓。
此则不敢多让谁,公闻此言顾我嘻。
小子狂矣言无稽,言虽无稽心不欺。
春葵只有倾阳枝,作诗呈公公解颐,谓我诗笔犹可为。
十年吟苦霜鬓丝,一编吐气今其时。
《上朱笥河先生》现代文译文:
您端坐虎皮席上气度非凡,座中宾客尽是奇才异士。他们如珠玉生辉剑气纵横,都是朝廷难得的栋梁之材。像我这样不成器的樗栎之材,本不配列席却蒙收录。您说愿加雕琢提携,称金沙同炼也能成器。
我退下时欣喜又忐忑,抚胸向前倾诉衷肠:可怜我幼年饱受饥寒,典当诗书奉养慈母。在草野间独自吟哦拙句,从未得到名师指点。少年时便仰慕您的大名,却相隔三千里无缘拜见。义兴龚氏兄弟私下告知,说您选才从无门第之见。我当即神往恨不能立至门前,却困于生计徒叹奈何。
如今漂泊在江边乞食,发如蓬草衣满尘灰,终日面壁愁苦无依。忽闻您到来喜不自胜,径直投帖奔上台阶,无需引荐自陈心迹。霎时如云开雾散,您待我情意深厚山可移。劝学之言甘如饴糖,感动得我涕泪交流。
闲暇时宾客满座畅饮,美酒过墙鲜果垂檐。您不拘礼节与众同乐,捋须环顾满座英才,不嫌弃我这庸劣之人。时值岁暮天寒地冻,我这死灰竟逢春阳。恩遇太厚反生惶恐,自觉形秽百无一用。只会持螯饮酒度日,飘零半生壮志消磨。恐负您春风化雨之教,来日若蒙修剪荆榛,即便作个乡野郎中,也愿脱颖而出报知遇。
倘若您有归隐之念,弟子定当生死相随。前驱猿猴后引麋鹿,背负行囊入云采药。探尽幽险助您挥毫,这点自信不让于人。您听罢笑我年少轻狂,虽言语荒唐却见赤诚。如葵花永远向阳而生,呈诗请教博您一笑,竟说我诗才尚可造就。十年苦吟鬓染秋霜,今日终得吐气扬眉。
赏析:
这首长篇自述诗展现了诗人对朱筠知遇之恩的复杂情感,全诗可分为四个情感层次:
一、知遇之惊(1-8句) 以"虎皮座""珠光剑气"的华贵场景反衬自我"樗散资"的卑微,用"金沙同冶"的冶炼意象,表现朱筠化腐朽为神奇的眼界。
二、身世之悲(9-28句) 通过"典书易米""头如蓬葆"等细节白描,展现寒士辛酸。"豁然霁色"四句构成情绪转折,云雾消散的视觉意象与"山可移"的夸张形成情感张力。
三、宴游之乐(29-44句) "墙头酒过梁果垂"的宴饮场景充满生活趣味,"寒灰逢春"的比喻既点明时节又暗喻人生,而"恩遇已极心转危"突然插入的忐忑,展现文人敏感心理。
四、报恩之志(45-结尾) "烟霞思"引发归隐想象,前驱猿猴后引麋鹿的奇幻画面,与"剥刷幽怪"的险峻笔触相映成趣。结尾"春葵倾阳"的意象既谦卑又执着,十年霜鬓终得认可的感慨,道尽文人沉浮。
全诗运用"寒灰逢春""荆栎芟夷"等系列隐喻,在自嘲与自信间取得微妙平衡,既保持士人风骨又不失真挚情感,堪称清代文人干谒诗中的情感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