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黄庭坚
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自古人知贵兰,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兰盖甚似乎君子,生于深山丛薄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雪霜凌厉而见杀,来岁不改其性也,是所谓“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者也。兰虽含香体洁,平居萧艾不殊,清风过之,其香霭然,在室满室,在堂满堂,是所谓含章以时发者也,然兰蕙之才德不同,世罕能别之。予放浪江湖之日,乃久尽知其族性,盖兰似君子,蕙似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楚辞》曰:“予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以是知不独今,楚人贱蕙而贵兰久矣。兰蕙丛生,初不殊也,至其发花,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蕙之虽不若兰,起视椒榝则远矣。世论以为国香矣,乃曰“当门不得不除”,山林之士,所以往而不返者耶?
【现代文译文】 士人的才德冠绝一国,便称作"国士";女子的姿色冠绝一国,便称作"国色";兰花的芬芳冠绝一国,便称作"国香"。自古以来人们就珍视兰花,并非要等到楚国逐臣屈原的歌咏才知其珍贵。兰花最似君子风骨,生长在深山密林间,不会因无人欣赏就停止吐露芬芳;即便遭遇严霜摧折,来年依然不改其本性,这正是《易经》所说"避世不苦闷,不被认同也不忧郁"的境界。兰花虽内蕴幽香、本质高洁,平常与野草并无二致,但清风拂过时,那馥郁的芬芳便弥漫开来,盈满屋室,充溢厅堂,这就是"内藏美德待时绽放"的写照。然而兰花与蕙草的才德本不相同,世人却很少能辨别。我在江湖漂泊的日子里,终于完全了解它们的特性——兰花如君子,蕙草似士人,山林中大约十丛蕙草才有一株真兰。《楚辞》说:"我已培育九畹兰花,又种植百亩蕙草。"由此可知不仅当今,楚人轻蕙重兰由来已久。兰蕙初生时本无差别,待开花时,一茎一花而香气悠长的便是兰,一茎多花而香气浅淡的便是蕙。蕙草虽不及兰花,但比起椒榝之类却优秀得多。世人既公认兰花为国香,却又说"当门之兰不得不除",这难道不是山林隐士一去不返的原因吗?
【原创赏析】 这篇题记以"国士—国色—国香"的递进式开篇,构建起人才、美色与兰花的品鉴体系。诗人通过三重类比,将兰花提升至与杰出士人、绝代佳人并列的精神高度。文中对兰花的描写具有多重象征:其"深山自芳"喻君子慎独之德,"经霜不改"状志士坚贞之节,"清风传香"比贤者润物无声的教化。最精妙处在于辨析兰蕙之别——以"一干一花"与"一干五七花"的细节差异,隐喻君子与士人的精神分野,暗含对当时士林鱼龙混杂的批判。
结尾的反诘尤为深刻,揭露了世俗社会对高洁之物的矛盾态度:既推崇兰花为国香,又容不得其"当门"而生。这种"叶公好龙"式的集体无意识,恰是贤者隐逸的社会根源。全文以物喻人,层层转进,在兰蕙之辨中寄寓了作者对人才鉴别的独到见解,更透露出北宋党争背景下,清流文人对现实政治的失望与疏离。诗人将屈子香草传统与理学人格理想熔于一炉,使这篇小品成为宋代士大夫精神史的微型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