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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赵翼
洪荒距今几万载，人间尚有草昧在。
我行远到交趾边，放眼忽惊看树海。
山深谷邃无田畴，人烟断绝林木稠。
禹刊益焚所不到，剩作丛箐森遐陬。
托根石罅瘠且钝，十年犹难长一寸。
径皆盈丈高百寻，此功岂可岁月论。
始知生自盘古初，汉柏秦松犹觉嫩。
支离夭矫非一形，《尔雅》笺疏无其名。
肩排枝不得旁出，株株挤作长身撑。
大都瘦硬干如铁，斧劈不入其声铿。
苍髯猬磔烈霜杀，老鳞虬蜕雄雷轰。
五层之楼七层塔，但得半截堪为楹。
惜哉路险运难出，仅与社栎同全生。
亦有年深自枯死，白骨僵立将成精。
文梓为牛枫变叟，空山白昼百怪惊。
绿阴连天密无缝，那辨乔峰与深洞。
但见高低千百层，并作一片碧云冻。
有时风撼万叶翻，恍惚诸山爪甲动。
我行万里半天下，中原尺土皆耕稼。
到此奇观得未曾，榆塞邓林讵足亚。
邓尉香雪黄山云，犹以海名巧相借。
况兹荟翳径千里，何啻澎湃重溟泻。
怒籁吼作崩涛鸣，浓翠涌成碧浪驾。
忽移渤澥到山巅，此事直教髡衍诧。
乘篮便低泛舟行，支筇略比刺篙射。
归田他日得雄夸，说与吴侬望洋怕。
《树海歌》现代文译文：
我穿越时空来到几万年前的洪荒时代，人世间还保留着原始的面貌。当我行至遥远的交趾边境，突然被眼前浩瀚的树海所震撼。
深山幽谷中不见农田，人迹罕至处古木参天。这里是大禹治水、伯益焚林都未曾触及的秘境，原始丛林在边陲之地肆意生长。树根扎进石缝，在贫瘠的土壤中艰难求生，十年光阴难长一寸。可它们的主干粗达丈余，高度超过百寻，这样的伟业岂能以岁月衡量？
这才明白它们自盘古开天时就已存在，相比之下，汉柏秦松都显得年轻。千奇百怪的形态无法归类，《尔雅》的注解里也找不到它们的名字。枝干相互挤压只能向上生长，株株挺立如长矛刺天。坚硬的树干似铁铸，斧头劈砍发出铿锵之声。如猬刺般的树须抗拒着严霜，龙鳞般的树皮承受过雷霆。这些古木若取半截，便可作五层楼阁的梁柱。可惜山路险阻难以运出，只能像社庙旁的栎树般终老山林。有些经年枯死却依然挺立，森森白骨般的树干仿佛要化作精怪。传说文梓木能化牛，枫树可变老翁，空山白昼也令人胆战心惊。
连绵的树冠遮蔽天日，分不清哪是高峰哪是深谷。只见层层叠叠的绿意，凝结成一片碧玉般的云海。风过时万叶翻飞，恍若群山在舒展爪牙。我走遍大半个天下，中原每寸土地都已开垦。唯有此等奇观前所未见，北方榆林、邓林怎能相比？邓尉的梅海、黄山的云海，不过借"海"为喻。而眼前这千里林海，简直比汹涌的汪洋更壮阔。林涛怒吼似惊涛拍岸，浓翠翻腾如碧浪滔天。仿佛突然将渤海搬到了山巅，这般奇景定让庄子惊讶。乘竹篮如在浪中行舟，拄竹杖好似撑篙破浪。他日归隐田园定要夸耀这番见闻，让江南乡亲听后对"海"产生新的敬畏。
赏析：
诗人这首《树海歌》以惊人的想象力构建了一个原始森林的壮阔图景。全诗可分为三个艺术层次：
首先，诗人通过时空穿越的视角（"洪荒几万载"），将读者带入一个未被人类文明侵染的原始世界。交趾边境的树海成为连接古今的时空隧道，让读者得以窥见地球最原始的面貌。
其次，诗人运用多重感官描写塑造森林意象。视觉上"绿阴连天密无缝"，听觉上"怒籁吼作崩涛鸣"，触觉上"瘦硬干如铁"，甚至赋予古木神话色彩（"文梓为牛枫变叟"）。这些描写突破了传统山水诗的范式，创造出具有史诗气质的自然图腾。
最精彩的是诗人将林海与真正的海洋进行超现实类比。"浓翠涌成碧浪驾"等意象，不仅实现视觉通感，更暗喻着自然伟力对人类认知的颠覆。结尾"说与吴侬望洋怕"的调侃，恰恰揭示了文明人对原始自然的双重心理——既向往又恐惧。
这首诗的价值在于：它超越了传统咏物诗的框架，通过对原始森林的礼赞，展现了18世纪中国文人对未被驯化的自然的重新发现。在农耕文明视角下，诗人却为读者打开了一个前农业时代的壮美世界，这种自然观在当时具有超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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