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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李峤
序曰：登髙能赋，谓感物造端者也。
夫情以物感而心由目畅。
非力览无以寄杼轴之怀，非高远无以开沉郁之绪。
是以骚人发兴于临水，柱史诠妙于登台。
不其然欤，盖人禀情性，是生哀乐。
思必深而深必怨，望必远而远必伤。
千里开年，且悲春目。
一叶早落，足动秋襟。
坦荡忘情，临大川而永息，忧喜在色，陟崇冈以累叹。
故惜逝慜时，思深之怨也；摇情荡虑，望远之伤也。
伤则感遥而悼近，怨则恋始而悲终。
远节弘人，且犹轸念。
苦心志士，其能遣怀。
是知青山之上，每多惆怅之客；白苹之野，斯见不平之人。
良有以也，余少历艰虞，晩就推择。
扬子甘泉之岁，潘生秋兴之年。
曽无侍从之荣，顾有池笼之叹。
而行藏莫寄，心迹罕并。
岁月推迁，志事辽落。
栖遑卑辱之地，窘束文墨之间。
以此为心，心可知矣。
县北有山者，即禹贡所谓岐东之荆也，岧嶤髙敞，可以远望。
余簿领之暇，盖尝逰斯。
俯镜八川，周睇万里。
悠悠失乡县，处处尺云烟。
不知悲之所集也。
岁聿云暮，逰子多怀，援笔慨然，遂为赋云尔： 眇乎忽然，高山之颠，露团团而湿草，风烈烈而鸣泉。
对苍茫之寒日，听萧瑟之悲蝉，廓独处而无晤，吾凝睇乎八埏。
於是繁怀载纡，积虑未豁，生远情於地表，起遥恨於天末。
霜尽川长，云平野阔，恨游襟之浩荡，愤羁怨之忉怛。
寂焉长想，倏若有亡，固将言而已叹，信无哀而自伤。
抚余情之增轸，悼人事之多戚；曾浮促之几何？而思绪之缠邈。
思何忧而不入？心何虑而不攒？虽感目之一致，终寄怀而百端。
若?平原杳兮千里春，晴山沓兮万里新，迷故乡之处所，灭爱旧之声尘。
愿寄言而靡托，思假翼而无因，徒极睇而尽思，终夭性而伤神。
或复天高朔漠，气冷河关，汉塞鸿度，吴宫燕还，对落叶之驱寿，怨浮?之惨颜。
尔?永眺无见，端居不聊（音留），怆归轩之寂寂，伤远客之悠悠。
月临城晓，风送边秋，唳鹤闻兮炯不寐，凝笳动兮此夜愁。
及夫寒野萧条，空山寂寥，目鄢郢而途眇，指邯郸而路遥。
伤永离兮浦曲，决远送兮河桥，眺平芜之漫漫，瞻远树之迢迢。
仡然直视，嗌兮魂销，形将槁木同植，心与飞蓬共飘。
至如陇上从军，汉（疑）阳谪戍，插羽朝急，要鞭夜赴。
黯黯塞云，苍苍关树，甘埋影於异域，暂回首於归路。
魂逝兮邑里，目断兮烟雾，步将前而复留，望欲罢而还顾。
睹惊尘之炊起，见征羽之将度，泉石怆而增咽，行旅悲而失措。
亦有扌寿衣思妇，织锦佳人，看粉黛兮无色，视桃李兮非春。
君去兮还无期，妾心兮私自悲高台四望杳无极，天涯一去何尽时？天涯兮绵绵，问道路兮将几千？朝朝暮暮绮总前，长怀此恨终永年。
若夫羁旅失职之人，放逐流离之客，羌抱恨而谁诉？块缄愁而不释。
於是穷泽际天，沧流拂汉，属荣悴兮时改，遇炎凉兮节换：莫不瞻草木而孤绝，向风烟而永叹。
故夫望之为体也，数纤惨凄伊郁，惆怅不平，兴发思虑，震荡心灵。
其始也，罔兮若有求而不致也，怅乎若有待而不至也。
悠悠扬扬，似出天壤而步云庄；逡逡巡巡，若失其守而忘其真，群感方兴，众念始并，既情招而思引，亦目受而心倾。
浩兮漫兮，终逾远兮；肆兮流兮，宕不返兮。
然後精回魄乱，神ぃ恭志否，忧愤总集，莫能自止。
虽刚悍武力之夫，法度礼容之士，孰不解威失毅，废纲遗纪？借使据河负海。
牛山之美可游；左江右湖，京台之乐难忘。
（阙）邈千秋，金石悲兮绮罗伤，顾山川以永慨，邀山月而讵央？?若羊公怆恻於岘山，孔宣悯然於曲阜，王生临远而沮气，颜子登高而白首：惟夫作圣明哲，宽和敦厚，亦复怛色愀容，丧精亏寿。
故望之感人深矣，而人之激情至矣，必也念终怀始，感往悲来，沿未形而至造，思系无而生哀：此欢娱者所以易情而慨慷，达识者所以凝虑而徘徊者也。
《楚望赋》现代文赏析与译文
【赏析】 诗人此赋以"望"为眼，将登高远眺的视觉体验升华为精神漫游。开篇序言即点明"情以物感"的创作理念，揭示了自然景物与内心情感的互动关系。全赋以荆山远望为起点，通过"霜尽川长，云平野阔"的壮阔景象，引出"恨游襟之浩荡"的羁旅愁思。赋中交替呈现春日平原与朔漠边关的对比画面，既写征夫"插羽朝急"的戍边之苦，又写思妇"织锦佳人"的闺怨之情。结尾处升华至哲学思考，指出"望"这一行为如何引发人类共通的悲怆体验，连圣贤亦难逃其感。诗人善用骈偶句式，如"抚余情之增轸，悼人事之多戚"，使情感表达更具韵律美。赋中"形将槁木同植，心与飞蓬共飘"等句，生动展现了灵魂与肉体分离的漂泊感，堪称唐代抒情赋的典范。
【现代文译文】 （序言部分） 登高能赋诗，说的是因外物感触而引发创作。情感因外物触动而生，心灵通过眼睛获得舒展。不尽力观览就无法寄托织布机般的绵密情思，不登高望远就难以排解郁结的心绪。所以屈原临水而生诗兴，老子登台而悟玄理。难道不是这样吗？人天生具有情感，因而产生悲喜。思考深入必生哀怨，眺望远方必感忧伤。千里春色展开，却令眼中含悲；一片秋叶早落，已足以牵动愁怀。心境坦荡时，面对大江可得永久宁静；忧喜形于色时，登上高山只会连连叹息。所以惋惜时光流逝，是深沉思念产生的哀怨；心绪动荡不安，是眺望远方带来的伤痛。感伤使人既悲叹远方又哀悼近处，怨恨让人既眷恋开端又悲痛结局。节操高远之人尚且忧思难忘，苦心励志之士又如何能排遣情怀？由此可知青山之上常有惆怅之客，白苹野畔总见不平之人，确实有其道理。
我年少历经艰难，晚年才获推举。在扬雄作《甘泉赋》的年纪，潘岳写《秋兴赋》的年岁，不曾享有侍从君王的荣耀，只有困守池笼的慨叹。仕途进退无处寄托，内心形迹难得统一。岁月推移，志向事业日渐荒疏。惶惶不安处于卑微境地，局促拘束在文墨事务之间。这样的心境，可想而知了。
县北有座山，就是《禹贡》记载的岐东荆山，巍峨高耸，可以远眺。我在处理公文之余，曾去游历。俯瞰八方河流，环视万里山河。乡关遥远消失在悠悠云烟里，竟不知悲从何来。岁末时节，游子多愁，提笔感慨，于是作赋如下：
（正文部分） 恍惚间立于高山之巅，露珠圆圆沾湿野草，疾风呼啸伴着泉鸣。面对苍茫寒日，听着秋蝉哀鸣，独处空旷无人对语，我凝视八方疆域。此时繁复愁怀萦绕，积郁未能舒展，对大地生出悠远情思，向天际升起绵长恨意。霜消后河流延伸，云开时原野辽阔，怨恨这游子心胸的浩荡，愤懑这羁旅愁绪的深切。寂静中长久凝思，忽然若有所失，刚要开口却化作叹息，确实无缘无故自感伤悲。
抚摸愈加痛切的愁情，哀悼人世间诸多悲戚；人生短暂如飘萍能有多久？而思绪纠缠如此悠长。什么忧愁不能侵入思绪？什么忧虑不能聚集心头？虽然眼前景物一致，寄托的情怀却千头万绪。
看那平原杳远延展千里春色，晴空下山峦重叠万里如新，迷失了故乡的方向，消散了旧爱的音容。想托人带话却无信使，欲借翅膀又无途径，只能极目远望竭尽思虑，最终损耗天性伤害精神。
或是北方荒漠天高地远，河关寒气凛冽，边塞鸿雁飞度，吴宫燕子归还，面对落叶感叹生命短暂，怨恨浮云显露惨淡容颜。长久眺望一无所见，静坐家中毫无乐趣，悲伤归途的寂寞，痛心远客的飘零。月光笼罩拂晓城池，秋风送来边关寒意，鹤唳声声令人难眠，凝滞的笳声触动夜愁。
至于寒野萧条，空山寂寥，望鄢郢而路途渺茫，指邯郸而道路遥远。悲伤永别在河湾曲折处，决意远送在渡口桥梁边，眺望平芜漫无边际，凝视远树迢迢不见。猛然直视，咽喉哽咽魂将消散，形体将与枯木同朽，心灵随飞蓬共飘。
又如陇上从军，汉阳贬戍，清晨插羽箭紧急出发，夜晚挥鞭急赴边关。昏暗的塞外云层，苍茫的关隘树木，甘愿埋骨异乡，暂时回望归路。魂魄已离故里，目光断在烟雾，脚步欲前又止，眺望欲罢还顾。看见惊尘突然扬起，望见征雁即将飞度，山泉岩石悲怆更添呜咽，行旅之人哀伤不知所措。
还有捣衣思妇，织锦佳人，看脂粉已失颜色，观桃李不似春天。君去归期无定，妾心暗自悲伤。高台四望杳无边际，天涯一别何时是尽？天涯迢迢，问归路有几千程？朝朝暮暮伫立窗前，长怀此恨直至终年。
至于漂泊失职之人，流放离乡之客，满怀怨恨向谁倾诉？块垒愁绪难以消解。于是沼泽连接天际，沧浪拍打银河，正值盛衰交替之时，遭遇寒暑变更之节：无不望着草木感到孤绝，对着风烟发出长叹。
（结尾部分） 所以说"望"这种体式，极其纤细凄楚抑郁，令人惆怅不平，引发思绪，震撼心灵。初始时，恍惚像有所求而不得，怅惘似有所待而不至。悠悠扬扬，仿佛离开天地漫步云中；徘徊迟疑，好像失去操守忘却本真。各种感触刚起，众多念头并生，既被情感牵引思绪，又因目睹而心倾。浩瀚啊弥漫啊，终究越行越远；放纵啊流淌啊，荡漾不再回返。然后精神恍惚意志消沉，忧愁愤懑聚集，无法自制。即使是刚强勇武之人，恪守礼法之士，谁能不丧失威严丢掉坚毅，废弃纲常遗忘法度？假使依河靠海，牛山美景可供游赏；左江右湖，京台欢娱令人难忘。（缺文）悠悠千秋，金石悲鸣绮罗伤情，回望山川永远感慨，邀请山月岂有尽时？
就像羊祜在岘山悲怆，孔子在曲阜悯然，王粲望远而丧气，颜回登高添白发：即便是圣贤明哲，宽厚仁德之人，也会变色伤容，损耗精神减损寿命。所以"望"感人至深，而人激发的感情也达到极致，必定会思前想后，感念过往悲叹将来，沿着未成形的追忆直至创造，因联系虚无而产生哀伤：这正是欢乐者容易动情而慷慨，通达者陷入沉思而徘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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