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 鲍照
骢马金络头。
锦带佩吴钩。
失意杯酒间。
白刃起相雠。
追兵一旦至。
负剑远行游。
去乡三十载。
复得还旧丘。
升高临四关。
表里望皇州。
九涂平若水。
双阙似云浮。
扶宫罗将相。
夹道列王侯。
日中市朝满。
车马若川流。
击钟陈鼎食。
方驾自相求。
今我独何为。
埳壈怀百忧。
金络骢马与浮云阙:一个流亡者的双重凝视
骏马配着黄金笼头,锦带上悬着吴地宝刀——诗人《代结客少年场行》开篇就为我们勾勒出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形象。然而这光鲜表象下,却暗藏着一个更为复杂的生命故事:酒杯间的失意,白刃相向的仇恨,被迫远走的仓皇,以及三十年后归来时,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的铺陈不仅是外在装饰的描写,更是少年时代全部骄傲的象征。那匹毛色青白相间的骏马,那个象征贵族身份的金络头,那把代表侠客精神的吴钩,共同构成了少年对自我价值的全部认知。然而杯酒之间的意气之争,瞬间就能让白刃出鞘,将这一切华美表象击得粉碎。诗人在此展现了命运的无常——少年人赖以立身的骄傲,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当追兵骤至,这个昨日还意气风发的少年,转眼就成了仓皇逃命的流亡者。"负剑远行游"五个字里,包含了多少无奈与辛酸?那把曾经象征身份与力量的剑,如今成了唯一的陪伴;那些曾经引以为豪的装饰,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多余。三十年的光阴在"去乡"与"还旧丘"之间流转,当流亡者终于归来,他看到的故乡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吗?
诗歌在此发生了视角的微妙转换。归来的游子"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他选择了一个制高点,用俯视的姿态重新审视这座曾经熟悉的城市。这种物理上的高度,暗示着心理上的距离——他不再是被城市接纳的一员,而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在他的凝视下,皇城的繁华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虚幻感:"九涂平若水,双阙似云浮",道路平坦如水面,宫阙飘渺似浮云,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这种不真实感在接下来的描写中愈发强烈。将相罗列宫墙,王侯排列道路,市朝车马川流不息,钟鸣鼎食之家相互拜访——表面上这是一幅盛世图景,但在流亡归来的观察者眼中,这些场景却透露出空洞与浮华。诗人笔下的"方驾自相求"尤其值得玩味:权贵们驾着并行的车马相互拜访,表面上热闹非凡,实则暗含相互利用的功利目的。这种社交场面的虚伪,只有经历过真正漂泊的人才能看透。
"今我独何为,埳壈怀百忧"——在这繁华喧嚣的中心,归来的游子感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困惑。"埳壈"一词意为坎坷不平,既指实际生活中的困境,也暗示内心的起伏不平。那些曾经令他热血沸腾的功名富贵,如今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而那些令他痛苦万分的流亡岁月,反而成了他最真实的人生财富。这种认知带来的是更深层的痛苦:他看透了繁华表象下的虚无,却不得不继续生活在这个他已然无法认同的世界里。
诗人通过这首诗展现了一个完整的心路历程:从少年意气的张扬,到中年顿悟的清醒,最终达到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这种悲凉不是消极的放弃,而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刻认知。流亡的岁月剥夺了他的青春与安逸,却也给予他一种独特的视角,使他能够穿透世俗的迷雾,看到权力与富贵的短暂本质。
当我们重读开篇那个"骢马金络头"的少年形象时,会发现诗人其实设置了一个精妙的对照:外在的装饰与内在的成长,表面的荣光与真实的生命体验,构成了这首诗最动人的张力。那个佩吴钩的少年早已消失在岁月里,留下的是一位看清生活真相却依然选择前行的智者。这种双重凝视——对过去的回忆与对当下的审视——使这首诗超越了简单的怀旧或讽喻,成为对整个人生状态的深刻思考。
在当代社会,我们或许不再有"负剑远行游"的经历,但每个人都难免遭遇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都可能在某个时刻成为自己生活中的"流亡者"。诗人这首诗的价值,正在于它揭示了这种存在困境的普遍性,并暗示了一种可能的应对之道:保持清醒的凝视,既不沉迷于过去的幻想,也不被当下的浮华所迷惑,在认识到生活本质的局限后,依然选择真实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