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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苏辙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
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恃也。
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
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
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
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
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以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
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
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
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
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
刘备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
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
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
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
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
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
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
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
夫古之英雄，惟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三国论》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译文】 当天下人都怯懦而唯独一人勇敢时，勇敢者就能获胜；当天下人都愚昧而唯独一人明智时，明智者就能取胜。但当勇敢者遭遇勇敢者，勇猛就不足以依仗；智者遭遇智者，智慧也不足为恃。正因为单凭智勇不足以平定天下，所以天下的祸乱才会如蜂群般涌现难以平息。我曾听闻，古代的英雄君主面对智勇之士时，往往以"不智不勇"的姿态应对，而后真正的雄才大略才得以显现。
可叹啊！世间英雄的际遇，也有幸运与不幸之分吧？汉高祖、唐太宗凭借超越天下的智勇获得成功；而曹操、孙权、刘备却因智勇相当而彼此牵制。以智慧对抗智慧，以勇猛较量勇猛，就像两虎相斗，獠牙气力相当，谁也战胜不了谁，只能互相干扰却无法决出胜负。此时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人能效仿汉高祖的制胜之道。
当年项羽以百战百胜的威势掌控诸侯，叱咤风云，带着雷霆之怒西进对抗高祖，其势如暴风骤雨般骇人。天下人都以为汉室将亡。然而高祖以看似不智不勇的姿态，硬生生挡住项羽的锋芒，使其徘徊不前。他那笨拙迟钝的表现本应被天下人耻笑，却最终拖垮了项羽。这是什么缘故呢？人的勇力若持续消耗，终会衰竭；智谋若长期无果，也必会倦怠失效。当对方想用长处压制我时，我只需闭门坚守，使其无法得逞，进退维谷间，项羽自然就疲惫了。
如今曹操、孙权、刘备三人都懂得发挥自己的才能，却不懂得以"无能"制人。世人都说孙权不如曹操，刘备不如孙权。刘备确实智谋稍逊、勇武不足，因而在某些方面不及二人，但他不明白利用自身不足来取胜的道理，这实在令人困惑。其实刘备的才能与高祖相似，却不懂运用之道。当年高祖发挥才能的方法有三：首先占据战略要地，昭示天下格局；其次广纳韩信、彭越等奇才，弥补自身不足；最后藏起锋芒，以隐忍挫败项羽的锐气。这三件事，三国君主无人能做到。唯刘备接近却未达境界，他心中仍有自负之意，想装愚钝却不够彻底，想显锋芒又不够坚决，内心矛盾未定，所以事多不成，愿多不遂。放弃中原入蜀地，是战略失误；让诸葛亮这样的治国之才担当征战重任，是用人不当；忍不住愤怒情绪，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更显气度不足。
唉！当刘备周旋于袁绍兄弟之间，受困于吕布，狼狈逃至荆州时，百折不挠的意志确实有高祖遗风，却始终找不到正确方法。自古英雄，唯有汉高祖真正达到了无人企及的境界啊！
【赏析】 诗人这篇史论以"智勇辩证法"为内核，展现出三个思想维度：
一、战略哲学层面 文章开篇即提出"相对优势论"：智勇的价值在于比较优势。当所有人都怯懦时，勇敢成为稀缺资源；当所有人都愚昧时，智慧成为制胜关键。这种思想暗合现代博弈论中的"纳什均衡"，显示出诗人对竞争本质的深刻认知。更精彩的是他指出的"智勇对冲"现象——当同等量级的智勇相遇时，反而会陷入消耗战的困境，这一见解在当代商业竞争、军事对抗中依然具有启示意义。
二、历史比较维度 通过刘邦与项羽、三国鼎立的对比，诗人构建了"动态平衡"的历史观。他敏锐发现项羽"百战百胜"背后的脆弱性——持续输出的勇力必然伴随熵增效应。而刘邦的胜利恰恰在于构建了"负反馈系统"：用空间换时间，以守势消耗对手动能。这种分析框架，与克劳塞维茨《战争论》中"防御的优势"理论遥相呼应。
三、人格心理学洞见 对刘备的评析尤为精辟。诗人指出其根本矛盾在于"认知不协调"：既想模仿高祖的隐忍，又难抑英雄主义的冲动。这种人格分裂导致战略摇摆——入蜀是退缩，伐吴是冒进，将相才错位使用暴露了领导力缺陷。作者用"翘然自喜之心"精准捕捉了刘备作为"次世代英雄"的尴尬：既不能像曹操彻底现实，也无法如孙权完全务实，最终成为理想主义的囚徒。
全文以"高祖不可及"作结，实则是宋代文人对英雄时代的集体追慕。在诗人笔下，历史不是简单的成败记录，而是人类行为模式的永恒实验场。这种将历史经验抽象为管理智慧的方法，使本文超越了传统史论，成为中国古代政治哲学的经典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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