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宋] 苏辙
予兄子瞻，谪居海南。
四年春正月，今天子即位，推恩海内，泽及鸟兽。
夏六月，公被命渡海北归。
明年，舟至淮、浙。
秋七月，被病，卒于毗陵。
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
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
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公始病，以书属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
”辙执书哭曰：“小子忍铭吾兄！” 公生十年，而先君宦学四方。
太夫人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
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比冠，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
嘉佑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
梅圣俞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
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
通判杭州。
公干其间，常因法以便民，民赖以少安。
高丽入贡使者凌蔑州郡，押伴使臣皆乘势骄横，至与钤辖亢礼。
公使人谓之曰：“远夷慕化而来，理必恭顺。
今乃尔暴恣，非汝导之，不至是也。
不悛，当奏之。
”押伴者惧，为之小戢。
吏民畏爱，及罢去，犹谓之学士，而不言姓。
自密徙徐。
是时河决曹村，城将败，富民争出避水。
公曰：“富民若出，民心动摇，吾谁与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
”驱使复入。
公履屦杖策，亲入武卫营，呼其卒长，谓之曰：“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宜为我尽力。
”卒长呼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效命之秋也。
”执挺入火伍中，率其徒短衣徒跣持畚锸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
堤成，水至堤下，害不及城，民心乃安。
然雨日夜不止，河势益暴，城不沉者三板。
公庐于城上，过家不入，使官吏分堵而守，卒完城以闻。
复请调来岁夫增筑故城，以虞水之再至。
朝廷从之。
讫事，诏褒之，徐人至今思焉。
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
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
孔子谓伯夷、叔齐古之贤人，日：“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实有焉。
《东坡先生墓志铭》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我的兄长苏轼（子瞻），被贬谪到海南居住。元符四年（1101年）正月，新皇即位，广施恩泽于天下，连鸟兽都蒙受恩惠。这年六月，兄长奉命渡海北归。次年行船至淮河、浙江一带，七月染病，在毗陵（今常州）去世。吴越百姓自发在街市痛哭，士人们在家中设祭哀悼，讣告传遍四方，无论贤愚都叹息流泪。太学数百名学子集体在慧林寺设斋供养僧人。可叹啊！文坛巨星陨落了，后辈学子还能仰望谁呢？兄长病重时曾写信嘱托我："若我不幸离世，请将我葬在嵩山下，由你撰写墓志铭。"我捧着信痛哭："弟弟怎忍心为兄长写墓志铭！"
兄长十岁时，父亲在外为官求学。母亲亲自教授诗书，他听闻古今兴亡之事，总能说出关键。少年时便奋发立志报效国家，母亲欣慰道："我有个好儿子了！"成年后精通经史，每日能写数千言文章。嘉祐二年（1057年），欧阳修主持礼部进士考试，痛恨当时文风怪异，想要矫正文风。梅尧臣参与阅卷时，将兄长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推荐给欧阳修。欧阳公读后惊喜万分，认为发现奇才，欲取为榜首。
任杭州通判期间，兄长总是灵活执法为民解忧，百姓因此稍得安宁。高丽进贡使者欺凌地方官员，陪同的宋朝使臣也仗势骄横，甚至与地方长官分庭抗礼。兄长派人警告："远方夷族慕名来朝，理应恭敬。如今如此放肆，若非你们纵容，断不会如此。若不改正，必上奏朝廷。"陪同使臣闻言畏惧，稍有收敛。百姓对他既敬畏又爱戴，离任后仍尊称"学士"而不直呼其名。
从密州调任徐州时，恰逢曹村黄河决口，城墙即将坍塌，富户争相出逃。兄长说："富人若逃，民心必乱，谁来守城？只要我在，洪水决不会冲毁城池。"强令富户返回。他脚穿草鞋拄着木杖，亲自到军营对卒长说："洪水危及城池，情况紧急，禁军也当全力抗灾。"卒长感动道："太守都不避泥泞，我们这些小人正是效命之时。"带领士兵短衣赤脚，扛着畚箕铁锹冲出去，从戏马台到城墙修筑东南长堤。堤坝建成后，洪水被阻，民心安定。但暴雨持续，河水暴涨，城墙只剩三块木板的高度未被淹没。兄长在城上搭建草棚，过家门而不入，指挥官吏分段防守，最终保全城池。又奏请来年增筑城墙防备洪水，朝廷准奏。事后下诏嘉奖，徐州百姓至今感念。
兄长为人，见善行便由衷赞美唯恐不及，见恶行则严厉斥责不留情面，见义勇为不顾个人安危。正因如此多次陷入困境，却始终无怨无悔。孔子称赞伯夷、叔齐是古代贤人，说："求仁得仁，又有何怨？"兄长确实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文学赏析】 这篇墓志铭以三重身份交织而成：作为手足的哀恸、作为文坛知己的追慕、作为历史见证者的实录。诗人以"予兄子瞻"开篇，血缘称谓瞬间将读者拉入私人化的情感空间。文中三次出现"哭"字（"吴越之民相与哭""辙执书哭""太学之士饭僧"），形成情感共振，而"斯文坠矣"的慨叹，则将个人悲痛升华为文化断层的历史焦虑。
在叙事结构上，诗人精心选取五个典型场景：临终嘱托、少年颖悟、科举成名、杭州治政、徐州抗洪，如同五幅折枝画，以"为文—为官—为人"的逻辑线串联。其中徐州抗洪的描写最具戏剧性，"履屦杖策""短衣徒跣"的细节描写，与卒长"太守犹不避涂潦"的对话，构成堪比《史记》的现场感。而"庐于城上，过家不入"八字，直追《左传》中"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精神。
【思想价值】 文中暗藏两条精神脉络：一是"奋厉有当世志"的儒家入世精神，在杭州"因法以便民"，在徐州"见义勇于敢为"；二是"求仁得仁"的超越境界，以伯夷、叔齐作比，揭示苏轼"不以为恨"的精神内核。这种"入世作为—超然心态"的辩证统一，正是宋代士大夫的理想人格。
诗人特别强调苏轼文章与政事的统一性。写《刑赏论》震动文坛的才子，在杭州能震慑骄横使臣，在徐州可指挥禁军抗洪，打破"文人无用"的刻板印象。最后以孔子语作结，既是对兄长"不合时宜"人生选择的诠释，也暗含对当政者的讽谏——真正的贤者往往不见容于世。
【艺术特色】 1. 情感张力：开篇"小子忍铭吾兄"的泣血之问，与结尾"求仁得仁"的哲理升华，形成强烈的情感跌宕。
2. 虚实相生：写政绩时多用具体数据（"城不沉者三板"），写影响时则用虚笔（"徐人至今思焉"），增强说服力。
3. 对比手法：高丽使者"凌蔑州郡"与"为之小戢"的前后对比，富民"争出避水"与"驱使复入"的官民互动，凸显苏轼的治理智慧。
此文不仅是兄弟间的生死对话，更是宋代士大夫精神世界的立体呈现。苏轼形象在诗人笔下既血肉丰满又超越时空，那些"短衣徒跣"的抗洪身影，"见善称之"的赤诚胸怀，历经千年仍熠熠生辉。
微信扫一扫
苏辙诗词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