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苏辙
昔在京城南,成均封茅屋。
清晨屣履过,不顾车击毂。
时有江南生,能使多士服。
同侪畏锋锐,兄弟更驰逐。
文成剧翻水,赋罢有余烛。
连收领底髭,未耗髀中肉。
飞腾困中路,黾勉啄场粟。
归来九江上,家有十亩竹。
一官粗包裹,万卷中自足。
还如白司马,日听杜鹃哭。
我来万里外,命与江波触。
罪重惭故人,囊空仰微禄。
已为达士笑,尚谓愚者福。
米盐日草草,奔走常碌碌。
尺书慰贫病,佳句烂圭玉。
多难畏人知,胡为强题目。
徂年慕桑梓,归念寄鸿鹄。
但愿洗余愆,躬耕江一曲。
共居天地间,大类一间屋。
推排出高下,何异车转毂。
死生本昼夜,祸福固倚伏。
谁令尘垢昏,浪与纷华逐。
譬如薪中火,外照不自烛。
感君探至道,劝我减粱肉。
虚心有遗味,实腹不须粟。
芬敷谢桃杏,清劲比松竹。
息微知气定,睡少验神足。
胡为嗜一饱,坐使百神哭。
要知丹砂异,不受腥腐触。
可怜山林姿,自缚斗升禄。
君看出世士,肯屑世间福。
宁従市井游,与众同碌碌。
不愿束冠裳,腰金佩鸣玉。
斯人今何在,未易识凡目。
恐在庐山中,飞翔逐黄鹄。
试用物色寻,应歌紫芝曲。
百病侵形骸,渐老同破屋。
中有一寸空,能用辐与毂。
忽如丹砂走,不受凡火伏。
前瞻已不远,后蹑愈难逐。
将炊甑中饭,未悟窗下烛。
聪明役声形,口腹嗜鱼肉。
尘泥翳泉井,荆棘败禾粟。
未知按妙指,漫欲理丝竹。
庐山多名缁,过客礼白足。
达观等存亡,世欲强歌哭。
确然金石心,不畏蚊蚋触。
顺忍为裳衣,供施谢荣禄。
真人我自有,渡海笑徐福。
众皆指庸庸,自顾非碌碌。
愧君诗意厚,桃李报琼玉。
举网罗众禽,有获非一目。
喧啾定无用,要自取黄鹄。
君看大方家,慎勿留一曲。
治生非所长,儿女惊满屋。
作官又迂疏,不望载朱毂。
因缘挂罪罟,未许即潜伏。
空余读书病,日与古人逐。
老妻怜眼昏,入夜屏灯烛。
上官念贫窭,时节馈醪肉。
衰年类蒲柳,世事剧麻粟。
数日望归田,寄语先栽竹。
文章亦细事,勤苦定何足。
君诗四相攻,欲看守陴哭。
愧无即墨巧,不解火牛触。
自非太学生,彫琢事干禄。
安心已近道,闭口岂非福。
胡为调狂祠,玉石相落碌。
腹中抱丹砂,舌下漱白玉。
作诗虽云好,未免乱心目。
奕秋教二人,不取志鸿鹄。
摩诘非不言,遗韵寄终曲。
《次韵孔平仲著作见寄四首其一》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昔日在京城南郊,太学旁搭起茅屋。清晨趿鞋匆匆过,哪管车马相撞击。时有江南才子来,能使众士皆叹服。同辈畏其锋芒锐,兄弟竞相追赶逐。文章成时如翻浪,诗赋写毕烛尚明。连颔下须捻断尽,腿肉未减仍健硕。仕途腾达困中路,勉力啄食官场粟。归隐九江畔定居,家有十亩翠竹林。一官半职裹生计,万卷诗书足慰心。却似贬谪白司马,日日听那杜鹃泣。我今漂泊万里外,命运似与江波触。罪愆深重愧故友,囊中羞涩靠薄俸。早被通达者嗤笑,反称此乃愚人福。柴米油盐日匆匆,奔波总为琐事忙。君书慰我贫病身,佳句璀璨胜圭玉。多灾多难怕人知,何必勉强作诗题。经年思念故乡情,归心托与鸿鹄飞。但求洗尽旧时过,江畔躬耕度余生。同住天地大空间,不过如共居一室。推演世间高下事,何异车轮转轴毂。生死本是昼夜事,祸福从来相倚伏。谁使心灵蒙尘垢,徒然追逐虚繁华。譬如柴薪内藏火,照亮他人不自明。感君深究至道理,劝我减食粱与肉。虚怀方得真滋味,腹实何须多谷粟。芬芳不羡桃李艳,清劲堪与松竹比。呼吸细微知气定,睡眠渐少验神足。何必贪图一时饱,反使百神皆哭泣。须知丹砂非凡物,不受腥腐所玷污。可怜本具山林姿,自缚微禄斗升中。君看超脱尘世人,岂屑世间俗世福。宁可混迹市井里,与众同作碌碌行。不愿整冠束华服,腰悬金印佩玉鸣。此等人物今何在?俗眼难识真面目。恐在庐山云雾中,追随黄鹄自在飞。试寻踪迹应可见,当唱紫芝仙家曲。百病渐侵衰老身,如破屋般日渐朽。幸有方寸灵台在,堪为车轴承重负。忽似丹砂遇火走,不惧凡火来制伏。前路光明已不远,后随者愈难追逐。将炊甑中米饭熟,未悟窗前烛影深。聪明反被形声役,口腹总贪鱼与肉。尘泥污浊遮清泉,荆棘毁坏禾与粟。未得抚琴妙指法,空想调弄丝竹音。庐山多着黑衣僧,过客礼拜白足师。达观生死同等视,世俗强分悲与喜。坚定如金石之心,不畏蚊蚋小触犯。以忍辱为日常衣,布施谢绝荣华禄。真人境界本自有,笑看徐福渡海愚。众人皆指我平庸,自视绝非碌碌辈。愧君赠诗意深厚,报以桃李愧琼玉。张网罗得众禽鸟,真获岂在一目明。喧嚷鸟声终无用,但取云间黄鹄影。君观真正大方家,慎勿偏守一曲调。谋生本非我所长,儿女满屋惊贫苦。为官又嫌性情迂,不望朱轮华车荣。因罪网罗挂身上,不许即刻隐踪迹。空余读书成痴病,日日与古人神交。老妻怜我目昏花,夜来屏去灯与烛。上司体恤家贫寒,时节馈赠酒与肉。衰年弱似蒲与柳,世事纷乱如麻粟。数着日子望归田,寄语家人先种竹。文章终究细末事,勤苦钻研又何益。君诗四面来攻伐,守城兵卒欲哭泣。惭愧无即墨妙计,不解火牛冲阵术。本非太学求仕子,雕琢文字为俸禄。安心近乎得大道,闭口岂非是真福。何必作此狂放词,美玉碎石相混杂。腹中自怀丹砂志,舌下常漱白玉言。作诗虽称技艺好,未免扰乱心与目。弈秋教两学徒棋,不取志在鸿鹄徒。摩诘非是吝言辞,遗韵尽寄终曲中。
【赏析】 这首和韵长诗展现了诗人晚年的精神世界与生存状态,具有三个显著艺术特征:
一、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 诗人以"昔在京城南"开篇,通过今昔对比构建双重时空:太学苦读的青年豪气与"九江十亩竹"的晚年清贫相互映照。中间穿插"命与江波触"的现实际遇,形成过去-现在-未来的螺旋式叙事,体现宋代士人典型的人生轨迹。
二、道家思想的诗化表达 全篇渗透《老子》哲学:"虚心有遗味"对应"虚其心,实其腹";"丹砂"意象象征道家修炼;"顺忍为裳衣"体现"柔弱胜刚强"思想。诗人将道家术语转化为"芬敷谢桃杏,清劲比松竹"等自然意象,形成独特的哲理诗意。
三、矛盾交织的情感张力 诗中存在多重矛盾:"达士笑"与"愚者福"的价值冲突,"束冠裳"与"市井游"的身份焦虑,"聪明役声形"的自我批判。这种矛盾性通过"车转毂"的比喻获得统一,展现宋代文人仕隐两难的真实心境。
艺术手法上,诗人善用反差意象群:"领底髭"与"髀中肉"的形体对照,"破屋"与"辐毂"的虚实相生,"丹砂"与"凡火"的质地对比,共同构成充满张力的诗意空间。结尾以弈秋教棋、摩诘遗韵作结,既回应开篇的太学记忆,又暗含对艺术终极境界的追求,体现诗人晚年"绚烂归于平淡"的诗学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