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刘半农
别再说多 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 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 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
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
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
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
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
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1923,巴黎
《熔炉里的独白:解码诗人巴黎酷暑中的精神图腾》
赏析:
这首创作于1923年巴黎酷暑中的诗篇,是诗人精神世界的一次火山喷发。诗人以罕见的"热抒情"方式,将自然界的极端高温与民族危机的精神灼烧完美熔铸,在法兰西的咖啡馆与东方故国的想象之间,构建起一座充满张力的诗意空间。
诗歌开篇即以蒙太奇手法展开:马车轮毂迸溅的火花与整齐的咖啡凉棚形成精致画面,却瞬间切换为红海沙漠的游民帐篷、印度茅屋的意象群。这种空间跳跃暴露出诗人分裂的主体意识——身体滞留异域,灵魂却深陷对"精神坟墓"般祖国的牵挂。第二段将笔锋转向更具压迫性的"净蓝天空",这种反常的澄澈成为殖民霸权的隐喻,无风无云的窒息感与"国际共管铁路"的政治屈辱形成隐秘共振。
最震撼的是诗人将生理反应转化为精神图景的书写策略。"腹中热痛"与"一身黄汗"的具身感受,最终升华为《红笑》中血花的文学想象。这种将国家耻辱内化为身体痛苦的表达方式,超越了传统爱国诗的直白呐喊,展现出新诗现代化的表现力。
在后序中,诗人以思想者的锐利解构了当时流行的"不抵抗主义"。他用蜗牛甲壳的生物学事实解构消极哲学,以鼠疫、疯狗的比喻重建防御伦理。那句"我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的宣言,恰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素描——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中保持清醒。
现代文译文:
不必再渲染太阳的暴虐 且看这冷清的街道 偶然碾过的马车 轮缘与铁蹄碰撞出星火飞溅 啊!咖啡馆外整齐排列的凉棚 却让我看见红海岸的贝都因帐篷 恒河畔的破败草屋 以及我灵魂永眠的墓穴—— 我苦难的祖国啊!
别再抱怨自然的严酷 看这澄澈得可怕的蓝天 永远沉默 不给半缕清风 不施一片云翳 踽踽独行的我 连呼吸都成为奢侈 只能咬紧牙关 任无尽的悲愤 在脏腑里燃起灼痛 在皮肤上凝成盐霜
这毒辣的日头 这屈辱的新闻 让我看见《红笑》里飞溅的血沫 我脆弱的灵魂 如何承受这人世间的奇耻!
(创作手记) 1923年7月6日,巴黎打破三十年高温记录。同日,北大同窗集会抗议国际共管中国铁路。谨以此诗铭记。我要说:爱国若仅用于自卫,绝非罪过。我唾弃不抵抗哲学——上帝给蜗牛甲壳,人类懂得防疫,为何面对侵略却要放弃抵抗?当"爱国"被污名化就讳言自卫,将绥靖美化为普世真理,这不是大智慧,而是大愚蠢。我拒绝非智即愚的二元陷阱。1923年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