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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文天祥
三月初五日，索马平山边。
疾驰趋高沙，如走阪上圆。
夜行二百里，望望无人烟。
迷途呼不应，如在盘中旋。
昏雾腥且湿，怒飙狂欲颠。
流澌在须发，尘沫满橐鞬。
红日高十丈，方辨山与川。
胡行疾如鬼，忽在林之巅。
谁家苦竹园，其叶青戋戋。
仓皇伏幽篠，生死信天缘。
铁骑俄四合，鸟落无虚弦。
绕林势奔轶，动地声喧阗。
霜蹄破丛翳，出入相贯穿。
既无遁形术，又非缩地仙。
猛虎驱群羊，兔鱼落蹄筌。
一吏射中目，颈血僅可溅。
一隶缚上马，无路脱纠缠。
一厮躏其足，吞声以自全。
一宾与一从，买命得金钱。
一枰与一校，幸不逢戈鋋。
嗟予何薄命，寄身空且悬。
萧萧数竹侧，往来度飞鞯。
游锋几及肤，怒兴空握拳。
跬步偶不见，残息忽复延。
当其蹙迫时，大风起四边。
意者相其间，神物来蜿蜒。
更生不自意，如病乍得痊。
须臾传火攻，然眉复相煎。
一行辄一跌，奔命度平田。
幽篁便自托，仰天坐且眠。
晴曦正当昼，樵肠火生咽。
断罂汲勺水，天降甘露鲜。
青山为我屋，白云为我椽。
彼草何荒荒，彼水何潺潺。
首阳既无食，阴陵不可前。
便如失目鱼，一似无足蚿。
不见道傍骨，委积有万千。
魂魄亲蝇蚋，膏脂饱乌鸢。
使我先朝露，其事亦复然。
丈夫竟如此，吁嗟彼苍天。
古人择所安，肯蹈不测渊。
柰何以遗体，粪土同弃捐。
初学苏子卿，终慕鲁仲连。
为我王室故，持此金石坚。
自古皆有死，义不污腥膻。
求仁而得仁，宁怨沟壑填。
秦客载张禄，吴人纳伍员。
季布走在鲁，樊期托于燕。
国士急人病，倜傥何拘孪。
彼人莫我知，此恨付重泉。
鹊声从何来，忽有吉语传。
此去三五里，古道方平平。
行人渐复出，胡马觉已还。
回首下山阿，七人相牵连。
东野御已穷，而复加之鞭。
趼足如移山，携持姑勉旃。
行行重狼顾，常恐追骑先。
扬州二游手，面目轻且儇。
自言同脱虏，波波口流涎。
白日各持梃，其来何翩翩。
奴辈殊无聊，似欲为鹰鸇。
逡巡不得避，默默同寒蝉。
道逢采樵子，中流得舟船。
竹畚当安车，六夫共赪肩。
四肢与百骸，屈曲如杯棬。
路人心为恻，从者皆涕涟。
星奔不可止，暮达城西阡。
饥卧野人庐，藉草为针氈。
诘朝从东渡，始觉安且便。
人生岂无难，此难何迍邅。
重险复重险，今年定何年。
圣世基岱岳，皇风扇垓埏。
中兴奋王业，日月光重宣。
报国臣有志，悔往不可湔。
臣苦不如死，一死尚可怜。
堂上太夫人，鬓发今犹玄。
江南昔卜宅，岭右今受廛。
首丘义皇皇，倚门望惓惓。
波涛避江介，风雨行淮堧。
北海转万折，南洋泝孤骞。
周游大夫蠡，放浪太史迁。
倘复游吾盘，终当耕我绵。
夫人生于世，致命各有权。
慷慨为烈士，从容为圣贤。
稽首望南拜，著此泣血篇。
百年尚哀痛，敢谓事已遄。
《高沙道中》现代文译文：
三月初五这天，我在平山边寻得马匹。快马加鞭赶往高沙，如同在圆坡上疾驰。连夜奔行二百里，举目四望不见人烟。迷路时呼喊无人应答，仿佛在磨盘中打转。腥湿的浓雾弥漫，狂风怒号几乎将人掀翻。冰凌凝结在胡须上，尘土落满箭囊弓袋。直到太阳高悬十丈，才勉强辨清山川。元兵行进快如鬼魅，忽然出现在林梢。遇见一片苦竹园，竹叶青翠茂密。仓皇躲进幽深竹丛，生死全凭天意。转眼间铁骑四面合围，箭无虚发飞鸟坠地。骑兵环绕树林追击，马蹄声震天动地。铁蹄踏破灌木屏障，在竹丛中来回穿梭。我既无隐身之术，又不会缩地成仙。就像猛虎驱赶羊群，鱼兔陷入捕猎机关。一个官吏被射中眼睛，颈血喷溅；一个仆役被绑上马背，无法挣脱纠缠；一个随从被踩断腿骨，忍痛不敢出声；一位宾客和侍从，花钱买得性命；棋手与军校侥幸未遇刀兵。可叹我命运多舛，身似悬丝命若飘萍。在萧瑟竹丛边，看敌骑往来飞驰。刀刃几次擦身而过，空握拳头满腔愤懑。偶然脱离视线片刻，残喘得以延续。危急时刻忽起狂风，似有神灵暗中护佑。绝处逢生恍如大病初愈，转眼又闻火攻逼近。每走一步都要跌倒，拼命穿越平坦田野。躲进幽深竹林，仰天而坐暂得喘息。烈日当空的正午，饥渴如火灼烧咽喉。打破瓦罐舀取勺水，竟如天降甘露清甜。把青山当作房屋，视白云为栋梁檐椽。看野草茫茫无际，听溪水潺潺流淌。既无首阳山的薇菜可食，又困在阴陵无法前行。如同失去双眼的鱼，又像断足的蚿虫。不见路边累累白骨，堆积何止万千？魂魄与蝇蚋为伴，血肉喂饱乌鸦老鹰。若让我如朝露早逝，结局也不过如此。大丈夫竟沦落至此，只能仰天悲叹！古人选择安身之所，岂肯踏入莫测深渊。为何要将父母遗体，与粪土一同弃捐？早年效仿苏武气节，最终仰慕鲁仲连风骨。为了大宋王朝，坚守金石般坚定的信念。自古人生终有一死，但求大义不染腥膻。追求仁德而得仁德，何怨葬身沟壑之间？想当年秦客掩护范雎，吴人接纳伍子胥避难。季布藏身鲁地，樊於期托身燕国。真正的国士救人危难，豪迈洒脱何须拘束？那些人不懂我心，这遗憾只能带入九泉。忽闻喜鹊啼鸣，传来吉祥预言。前方三五里处，古道渐趋平坦。行人陆续出现，元兵似已撤回。回望下山小路，七人相互搀扶前行。像东野毕驾马已力竭，仍要加鞭赶路。脚底血泡如负山而行，互相扶持勉强前进。步步回头警惕张望，唯恐追兵突然出现。扬州两个地痞混混，面目轻浮举止奸猾。自称同样逃脱敌手，说话时唾沫横流。大白天手持棍棒，大摇大摆走来。这些奴才实在可恶，活像捕猎的鹰鹯。我们迟疑无法躲避，只能默不作声如寒蝉。幸遇砍柴的樵夫，在河中找到船只。竹筐权作安稳车驾，六个壮夫赤膊抬行。身体蜷曲如杯盘，路人见了心酸落泪。星夜兼程不敢停歇，傍晚抵达城西阡陌。饿极躺在农家茅屋，铺草当作针毡。次日清晨东渡过河，才觉稍稍安全。人生岂能无艰难？但此番磨难何其凶险！险境接连不断，不知今年是何年岁。圣明时代本应如泰山稳固，皇恩浩荡该遍及四海八荒。国运中兴光复大业，日月重辉普照人间。报国之志虽在，往事已不可追悔。与其痛苦苟活，不如一死了之。只是堂上老母，鬓发犹黑盼儿归。昔日在江南安居，如今在岭右栖身。狐死首丘义理昭昭，慈母倚门望眼欲穿。为避战乱辗转江畔，顶风冒雨行走淮岸。从北海千回百转，到南洋孤舟漂泊。若能学范蠡周游列国，效司马迁放浪形骸。或许重游故地盘桓，最终归耕绵山田园。人活于世各有权衡，或慷慨赴死成烈士，或从容守节为圣贤。跪地向南叩首跪拜，含泪写下这篇血泪诗章。纵使百年之后，哀痛依然绵长，岂敢说苦难已成过往？
赏析：
这首长篇叙事诗是诗人记录自己从元军押解途中脱险的惊险经历。全诗以时间顺序展开，采用赋体笔法，通过五个层次展现其"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爱国情怀：
一、生死突围（开篇至"一枰与一校"） 以蒙太奇手法再现突围场景，"疾驰""夜行""迷途"等动态描写营造紧张氛围。铁骑合围的"霜蹄破丛翳"与众人惨状的工笔刻画形成强烈对比，其中"一吏射中目"等排比句如血泪控诉，展现战争残酷。
二、绝处逢生（"嗟予何薄命"至"天降甘露鲜"） 运用道家意象构建精神避难所。"青山为我屋"的庄子式达观与"断罂汲勺水"的现实困境交织，大风骤起的超自然描写暗喻天佑忠良，体现"天人感应"的儒家思想。
三、生死哲思（"首阳既无食"至"此恨付重泉"） 借伯夷叔齐"首阳采薇"典故申明气节，以"失目鱼""无足蚿"自喻绝境。通过苏武、鲁仲连等历史人物对照，提出"求仁得仁"的生命价值观，完成由具体经历到抽象哲理的升华。
四、柳暗花明（"鹊声从何来"至"始觉安且便"） 叙事节奏由急促转为舒缓。"鹊声吉语"的意象运用体现《诗经》比兴传统，对扬州游手的讽刺描写则展现社会观察力，樵夫救助的细节充满人性温度。
五、家国情怀（"人生岂无难"至结尾） 将个人遭遇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圣世基岱岳"的理想与"堂上太夫人"的亲情形成张力，最终以"烈士""圣贤"的人生选择作结，彰显儒家"三不朽"精神。
全诗艺术特色鲜明： 1. 史笔诗心：以杜诗"诗史"精神纪实，又具李白式的想象飞跃 2. 赋比兴兼用：叙述中穿插"猛虎驱羊"等比喻，增强表现力 3. 声韵跌宕：平仄转换应和情节起伏，如"怒飙狂欲颠"的险仄韵脚 4. 时空拓展：由当下困境延伸至历史长河，构建宏大叙事框架
这首诗不仅是逃亡实录，更是诗人精神世界的立体呈现，其"金石坚"的信念与"泣血篇"的悲怆，共同铸就了华夏民族气节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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