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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龚自珍
汉朝儒生不青紫，二十高名动都市。
《易》通田何《书》欧阳，三十方补掌故史。
门寒地远性傥荡，出门无阶媚天子。
会当大河决酸枣，愿入薪楗三万矢。
路逢绛灌拜马首，拜则槃辟人不喜。
归来仰屋百喟生，著书时时说神鬼。
生不逢高皇骂儒冠，亦不遇灞陵轻少年。
爱读《武皇传》，不遇武皇祠神仙。
神仙解词赋，《大人》一秦凌云天。
枕中黄金岂无药，更生误读淮王篇。
自言汉家故事网罗尽，胸中语秘世莫传。
略传将军之客数言耳，不惜钳我歌当筵。
一歌使公惧，再歌使公悟，我歌无罪公无怒。
汉朝西海如郡县，蒲萄天马年年见。
匈奴左臂乌孙王，七译来同藁街宴。
武昭以还国威壮，狗监鹰媒尽边将。
出门攘臂攫牛羊，三载践更翻沮丧。
三十六城一城反，都护上言请勤远。
期门或怒或阴喜，喜者何心怒则愤。
关西籍甚良家子，卅年久绾军符矣。
不结椎埋儿，不长鸣珂里。
声名自震大荒西，饮马昆仑荡海水。
不共郅支生，愿逐楼兰死。
上书初到公卿惊，共言将军宜典丘。
麟生凤降岂有种，况乃一家中国犹弟兄。
旌旗五道从天落，小印如斗大如斛。
尽隶将军一臂呼，万人侧目千人诺。
山西少年感生泣，羽林群儿各努力。
共知汉主拔孤根，坐见孤根壮刘室。
不知何姓小侯瞋，不知何客惎将军。
将军内顾忽疑惧，功成定被他人分。
不如自亲求自附，飞书请隶嫖姚部。
上言乞禁兵，下言避贤路。
笑比高皇十八侯，自居虫达曾无羞。
此身愿爵关内老，黄金百斤聊可保。
呜呼！汉家旧事无人知，南军北军颇有私。
北军似姑南似嫂，嫂疏姑戚群僮窥。
可怜旧事无人信，门户千秋几时定。
门户原非主上心，詄荡吾知汉皇圣。
是时书到甘泉夜，答诏徘徊未轻下。
密问三公是与非，沮者不坚语中罢。
庾词本冀公卿谅，末议微闻道涂骂。
拙哉某将军，非火胡自焚。
非蚕胡自缚，非虿胡自螫。
有舌胡自挢，有臂胡自掣。
军至矣，刺史迎，肥牛之腱万镬烹。
军过矣，掠童女，马踏燕支贱如土。
嬴家长城如一环，汉家长城衣带间。
嬴家正为汉家用，坐见入开仍出关。
入关马行疾，出关马无力。
丞华厩里芝草稀，水衡金贱苦乏绝。
卜式羊蹄尚无用，相如黄金定何益。
珠崖可弃例弃之，夜过茂陵闻太息。
汉家庙食果何人，未必卫霍无侪伦。
酹金失侯亦有命，人生那用多苦辛。
噫嚱！人生那用长苦辛。
勿向人间老，老阅风霜亦枯槁。
千尺寒潭白日沈，将军之心如此深。
后世读书者，毋向兰台寻。
兰台能书汉朝事，不能尽书汉朝千百心，儒林丈人识此吟。
《汉朝儒生行》现代文赏析与译文
【赏析】 诗人这首长诗以汉朝儒生自况，通过历史叙事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展现清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次：
1. 儒生境遇（1-16句） 塑造通晓经典却仕途坎坷的儒生形象。"二十高名动都市"与"三十方补掌故史"形成强烈反差，暗喻科举制度对人才的压抑。"著书说神鬼"的细节，揭示知识分子在现实受挫后转向玄虚的精神逃遁。
2. 历史讽喻（17-76句） 借汉代边将兴衰喻指清廷军政弊端。通过"三十六城一城反"的边患、"将军内顾忽疑惧"的权术，影射道光年间吏治腐败。特别以"嬴家长城为汉家用"的典故，暗示历史循环中统治策略的虚妄。
3. 生命哲思（77-结尾） "人生那用多苦辛"的慨叹，体现对功名价值的终极怀疑。末句"不能尽书汉朝千百心"点题，表明官方史书（兰台）无法记录的知识分子集体心灵史，才是诗人真正的书写对象。
【现代文译文】
那位汉朝的读书人未能穿上官服， 二十岁就名动京城显才华。 精通田何的《易经》欧阳的《尚书》， 三十岁才当上整理档案的小官。
出身寒门性情又豪放， 没有门路讨好帝王家。 恰逢黄河在酸枣决堤， 愿抱三万捆柴薪去堵浪花。
路上遇见权贵跪拜马前， 恭敬行礼反遭人嫌。 回家望着屋顶长叹息， 写书总谈鬼神解忧烦。
未赶上高祖骂儒生的年代， 也没遇见灞陵轻视少年的时光。 爱读《武帝传》， 却无缘参拜武帝求仙的殿堂。
仙人懂得词赋文章， 《大人赋》直上九霄云汉。 枕中黄金怎会没有长生药？ 是我错解了淮南王的诗篇。
自称网罗尽汉朝旧事， 胸中秘语世人难知晓。 偶尔向将军门客说几句， 竟被勒令宴前唱谣谚。
一曲唱得权贵心惊， 再唱使他恍然有悟。 我的歌谣本无罪啊， 大人何必动怒？
汉家西海如郡县， 葡萄天马岁岁来朝见。 乌孙王成匈奴左膀， 经过七重翻译赴藁街宴。
武帝昭帝后国威壮， 边关将领如鹰犬。 出门就抢牛羊群， 三年轮戍反丧气焰。
三十六城一城叛， 都护上书请征讨。 禁军将领或怒或暗喜， 喜者何意怒者何恼？
关西良家子名声盛， 三十年执掌兵符令。 不交市井无赖徒， 不居豪门显贵庭。
威名震动西域远， 饮马昆仑扫海疆。 不与郅支单于共生， 宁追楼兰王赴黄泉。
奏章初到惊公卿， 都说将军该封侯。 麒麟凤凰岂论血统？ 何况同为中国亲骨肉。
五路旌旗从天降， 小印如斗大印斛。 万人都听将军令， 千人应诺万人妒。
山西少年感动泣， 羽林儿郎齐奋发。 皆知皇帝提拔寒门， 眼看寒门壮大汉家。
不知哪个小侯恼怒， 不知谁人挑拨将军。 将军突然生疑惧， 怕功劳被他人分。
不如主动求依附， 急信请求归霍部。 上书既要禁卫兵， 又说要让贤者路。
自比高祖十八侯， 效仿虫达不知羞。 但求关内侯终老， 百斤黄金保平安。
可叹！汉家旧事无人晓， 南军北军各有私。 北军似姑南似嫂， 婢仆偷看亲疏异。
可怜往事无人信， 派系争斗何时停？ 门户本非君王意， 我知汉皇最圣明。
此时奏章到甘泉， 皇帝犹豫未批复。 暗中询问三公意， 反对声里暂搁置。
隐语本望公卿懂， 却闻路人骂声起。 笨拙啊某将军！ 不是火为何自焚？ 不是蚕为何自缚？ 不是蝎为何自蜇？
有舌为何自咬？ 有臂为何自折？
大军到，刺史迎， 万锅煮牛大宴请。 军队过，抢民女， 马蹄踏红妆贱如泥。
秦长城像铁环， 汉长城似衣带。 秦筑长城汉享用， 看着胡人进出关。
入关战马疾如风， 出关马儿步蹒跚。 御马监里灵芝少， 国库金钱将耗干。
卜式养羊尚无用， 相如黄金也枉然。 珠崖可弃照样弃， 夜过茂陵闻长叹。
汉朝宗庙祭祀谁？ 卫青霍去病非唯一。 失侯岂止为酹金？ 人生何必太艰辛。
唉！人生何必长艰辛。 莫在人间空衰老， 老经风霜形枯槁。 千尺寒潭沉落日， 将军心机似海深。
后世读书人， 别去兰台寻。 兰台能记汉朝事， 难写千百忠奸心。 儒林前辈当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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