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龚自珍
吾闻深于《春秋》者,其论史也,曰:书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
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为一等。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
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
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
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
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
其法亦不及于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
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
才者自度将见戮,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
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问矣。
向之伦,聒有辞矣。
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忧天下。
忧不才而庸,如其忧才而悖;忧不才而众怜,如其忧才而众畏。
履霜之屩,寒于坚冰;未雨之鸟,戚于飘摇;痹痨之疾,殆于痈疽;将萎之华,惨于槁木。
三代神圣,不忍薄谲士勇夫,而厚豢驽羸,探世变也,圣之至也。
《乙丙之际箸议第九》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译文】 我听闻精通《春秋》的学者这样论述历史:自文字记载以来,世道可分为三等,划分标准在于人才状况。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为一等。
所谓衰世,表面文章像治世,名号制度像治世,言谈举止也像治世。黑白混淆致使五彩黯然,仿佛治世的质朴;音律错乱令五声失真,好似治世的大音希声;道路荒芜田界崩塌,竟像治世的坦荡通畅;人心浑浊却无人口出怨言,恰似治世的言论自由。朝廷无贤相,史馆无良史,边疆无能将,学堂无才子,田间无勤农,作坊无巧匠,街市无精商,甚至里巷无神偷,市场无狡贩,山林无悍盗——不仅少有君子,连小人都罕见。
当此衰世,若有才士才民出现,庸众便群起约束压制,直至摧残毁灭。这种杀戮不用刀锯水火,而是用礼教诛心,用名分扼杀,用舆论窒息。杀戮之权不需君主批准,不须官府裁定,不通过公开审判,当权者甚至不必担责。这种戕害不伤躯体,专毁精神——摧毁忧患意识、激愤之心、思考能力、作为勇气、廉耻观念与纯粹品格。且非一次性毁灭,而是渐进消磨,或三年,或十年,或百年。才士预感将遭荼毒,便日夜呼号求变革;求变不得,刚烈者便转而求乱世。当人才变得偏激暴戾,只顾私利,其才已不足取。此时庸众反而振振有词。但环顾世道,真正的乱世已不远矣。
因此智者研读三千年史籍,便能像优秀史家般心怀忧患。既要忧虑平庸之害,也要警惕才士的偏激;既要担忧庸众受怜惜,也要警惕人才遭畏惧。踏霜的草鞋,比坚冰更彻骨;未雨时的倦鸟,比风雨中更惶惑;潜伏的痹症,比溃烂的毒疮更危险;将谢的花朵,比枯木更凄凉。三代圣王之所以不轻视桀骜之士,不优待庸碌之徒,正是深谙世变之道,可谓至圣。
【赏析】 诗人这篇政论以"衰世论"为核心,展现出三个思想维度:
一、诊断维度 1. 提出"衰世"的典型特征:表面秩序与内在溃败的悖论。通过五组"似治世"的对比,揭示制度性虚伪 2. 创造性地指出"无才之恶"的全面性:从庙堂到市井,从君子到盗匪,整体性的才能匮乏 3. 定义"软性杀戮"机制:礼教吃人的本质是系统性精神阉割
二、预言维度 1. 揭示衰世必然催生乱世的历史规律 2. 提出人才异化的两种路径:要么被体制驯化,要么转向破坏性反抗 3. 警示表面平静下的危机:"履霜""未雨"等意象构成精妙的危机预警体系
三、救赎维度 1. 主张"良史之忧"的认知方式:超越非此即彼的二元判断 2. 继承《春秋》笔法:通过"三代神圣"的参照系批判当下 3. 隐含变革诉求:对"才士求治"的肯定暗含改革期待
文中独创的"渐进式精神杀戮"理论,比福柯的"规训"说早百余年。那些被戮的"能忧心、能愤心",恰是梁启超后来强调的"新民"品质。在文体上,排比句式如连珠炮发,"无才"的十四个铺排堪称"衰世百丑图"。末段以四组比喻收束,将抽象危机具象化,展现出诗人作为危机先知的思想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