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郑愁予
许多竹 许多蓝孩子的枞
挤瘦了鹿场大山的脊
坐看吃路的森林
在崖谷吐著雷声
我们踩路来 便被吞没了
便随雷那麽懵憧地走出
正是云雾像海的地方
正是云雾像海的地方
此刻 怎不见你帆红的衫子
可已航入宽大的怀袖
此痴身 已化为寒冷的岛屿
苍茫里 唇与唇守护
惟呼昵名轻悄
互击额际而成回声
马达拉溪谷
大霸尖山辑之二
扮一群学童那麽奔来
那耽於嬉戏的阵雨已玩过桐叶的滑梯了
从姊妹峰隙泻下的夕晖
被疑似马达拉溪含金的流水
爱学淘沙的芦荻们,便忙碌起来
便把腰肢弯得更低了
黄昏中窥人的两颗星
窥看我们犹当昔日一拨拨的淘金人
而在如此暖的淘金人的山穴里
我们该怎样?……哎哎
我们也许被历史安顿了
如果带来足够的种子和健康的妇女
霸上印象
大霸尖山辑之三
不能再东 怕足尖蹴入初阳软软的腹
我们鱼贯在一线天廊下
不能再西 西侧是极乐
陨石打在 布的肩上
水声传自星子的旧乡
而峰峦 蕾一样地禁锢著花
在我们的跣足下
不能再前 前方是天涯
巨松如燕草
环生满池的白云
纵可凭一钓而长住
我们 总难忘褴褛的来路
茫茫复茫茫 不期再同首
顷渡彼世界 已遐回首处
雾海迷踪:诗人《鹿埸大山》中的地理诗学与存在困境
在台湾现代诗的星图中,诗人的《鹿埸大山》如一颗独特的星辰,以地理意象为经,以存在哲思为纬,编织出一幅既具体又超越的山水图卷。这首诗将大霸尖山、马达拉溪谷等台湾高山地理转化为诗性空间,在云雾缭绕的虚实之间,展开了一场关于行走、迷失与安顿的生命叩问。
诗歌开篇即以"许多竹/许多蓝孩子的枞"勾勒出鹿场大山的生态轮廓,"挤瘦了"这一拟人化表达赋予山脉以生命的质感。当森林"在崖谷吐著雷声",自然不再是静观的客体,而成为具有吞噬力的主体——行走其中的人类"便被吞没了",随即又"随雷那麽懵憧地走出"。这种被自然吞吐的体验,暗示了人在山野中的渺小与迷失。值得注意的是,"云雾像海的地方"的重复吟哦,不仅营造出视觉上的苍茫感,更将高山环境转化为某种精神场域,为后续的情感投射铺设背景。
在云雾之海中,"帆红的衫子"的缺席构成诗意的留白。这个可能指向女性或爱人的意象"航入宽大的怀袖",而抒情主体则"化为寒冷的岛屿",在苍茫中与另一个存在通过"呼昵名轻悄"和"互击额际"达成微妙的联结。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书写,既是对人际羁绊的捕捉,也隐喻着人与自然的对话状态。诗人擅于将地理特征转化为情感载体,马达拉溪谷的"含金的流水"与"淘沙的芦荻",夕晖与姊妹峰的光影游戏,都被赋予淘金人般的执着与期待。当诗人问出"我们该怎样?",高山峡谷便成为存在困境的见证者。
诗歌第三部分转向更强烈的空间哲思。"不能再东/怕足尖蹴入初阳软软的腹"这样充满触感的诗句,将地理界限转化为身体感知的界限。一线天廊下的鱼贯而行,西方"极乐"的不可抵达,前方"天涯"的阻断,构建出存在主义的空间困境。尤其当"陨石打在布的肩上/水声传自星子的旧乡",宇宙尺度与个人体验产生奇妙的交融,而"峰峦蕾一样地禁锢著花"的意象,则暗示着生命在禁锢中的潜在绽放可能。
"巨松如燕草/环生满池的白云"的仙境描写后,诗人突然坠入现实:"总难忘褴褛的来路"。这种从超越性想象到历史记忆的转换,揭示了台湾高山诗写的深层维度——在自然壮美之外,还有殖民历史与开拓艰辛的集体记忆。"如果带来足够的种子和健康的妇女"的假设,暗示着族群繁衍与文化传承的渴望,而"被历史安顿"的感叹,则流露出对身份归属的复杂情愫。
《鹿埸大山》的地理书写具有鲜明的台湾性。大霸尖山作为泰雅族圣山,马达拉溪作为历史淘金地,这些地理符号被诗人转化为文化记忆的载体。诗中"淘金人"的反复出现,既指涉历史上的经济开拓,也隐喻着诗人在语言中的淘金行为。当"黄昏中窥人的两颗星"将当下行者与昔日淘金人并置,个人与集体的历史便在山川间形成回声。
在艺术表现上,诗人创造了独特的"山语"系统:云雾如海、衫子如帆、人如岛屿、松如燕草,这些意象转换模糊了自然与人文的界限。诗句长短错落如山路蜿蜒,"哎哎"等叹词的插入则模拟了山行中的喘息节奏。全诗在"茫茫复茫茫"的视觉叠唱中,达成空间与心境的双重苍茫,最终以"已遐回首处"完成对不可复返性的深刻认知。
《鹿埸大山》证明,最深刻的地理诗篇必然是心灵的等高线图。诗人将登山经验升华为存在探索,在台湾高山的特定经纬上,标记出人类普遍的迷途与守望。当云雾散去,留下的不仅是山岳的轮廓,更是一个民族在行走中不断自我辨认的文化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