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郑愁予
对我说 微温的夕阳 如
怀孕的妻的吻 在去年
我们穷过 在许多友人家借了宿
可是 总得有个巢才行
在明春雪溶後 香椿芽儿那麽地
会短暂地被喜爱
而今年 我们沿著铁道走
靠许多电杆木休息
(真像背标子)
挤扬旗柱熬更
(多想吃那复叶)
而先 病虫害了的我们
在两个城市之间
夕阳又照著了 可是 妻
妻
被黄昏的列车辗死了………咳。
就让那婴儿 像流星那麽
胎殒罢 别惦著姓氏 与乎存嗣
反正 大荒年以後 还要谈战争
我不如仍去当佣兵
(我不如仍去当倩兵)
我曾夫过 父过 也几乎走到过
铁轨上的挽歌:论诗人《旅程》中的存在困境与救赎可能
"对我说 微温的夕阳 如/怀孕的妻的吻 在去年"——诗人《旅程》开篇便以惊人的意象并置,将自然景观与私密情感强行焊接,这种暴力修辞预示了全诗的悲剧走向。当代诗人在这首诗中构建了一个关于现代人存在困境的寓言:在战争阴影与生存压力下,人的基本尊严如何被碾碎,又如何在废墟中寻找救赎的可能。
全诗以"夕阳"为时间坐标,展开过去与现在的双重叙事。"在去年"的回忆里,贫穷但充满希望:借宿友人家却憧憬着"总得有个巢才行",期待春天香椿芽般"短暂地被喜爱"。这些意象构成了一幅底层生活的温情画卷,怀孕的妻子象征着生命的延续与未来的可能。然而"而今年"的叙述急转直下,铁道、电杆木、扬旗柱等工业意象侵入诗境,"病虫害了的我们"这一异化比喻,暗示现代性对自然生命的侵蚀。
诗歌的核心悲剧发生在两个城市之间的铁路线上。夕阳再次出现,却成为死亡见证:"妻/被黄昏的列车辗死了"。这一场景具有多重象征:列车作为现代性符号碾压传统家庭结构;"黄昏"暗示整个时代的没落;"两个城市之间"的模糊地带,恰是现代人无家可归的精神写照。更残酷的是,诗人不得不面对腹中胎儿的存亡抉择:"就让那婴儿 像流星那麽/胎殒罢"。流星意象既美丽又短暂,将生命无常推向极致。
面对家庭破碎,诗人选择重返战场:"我不如仍去当佣兵"。这一决定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悖论:当私人领域无法提供庇护,公共领域的暴力反而成为归宿。"我曾夫过 父过 也几乎走到过"的结尾,以动词的过去时态宣告了社会角色的全面崩溃,那个"几乎"暗示的未完成状态,恰是现代人永远在路上的生存困境。
《旅程》的震撼力在于其将个人悲剧升华为时代诊断。诗中"大荒年"、"战争"等词汇,将私人痛苦锚定在历史坐标上。诗人以近乎冷酷的笔调,呈现了人在现代性挤压下的变形记:从期待香椿发芽的浪漫主义者,到接受胎儿陨落的虚无主义者,最终成为重返战场的存在主义者。这条精神轨迹,构成了二十世纪人类生存状况的残酷寓言。
在艺术表现上,诗人采用意象并置、时空跳跃等现代主义手法,将抒情传统与存在主义思考熔于一炉。诗中"夕阳"从"怀孕的妻的吻"变为死亡见证,同一意象的语义转换,展现了诗人高超的象征驾驭能力。而"香椿芽儿"与"复叶"等植物意象的穿插,则为冷酷的叙事注入一丝苦涩的诗意。
《旅程》最终留给读者的,是关于如何在废墟中自处的永恒追问。当家庭、血缘、职业等传统价值全部崩塌,人是否只能重返暴力循环?诗人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将伤口赤裸呈现,让夕阳的余晖为所有现代漂泊者镀上一层血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