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郑愁予
戍守的人已归了,留下
边地的残堡
看得出,十九世纪的草原啊
如今,是沙丘一片……
怔忡而空旷的箭眼
挂过号角的铁钉
被黄昏和望归的靴子磨平的
戍楼的石垛啊
一切都老了
一切都抹上风沙的锈
百年前英雄系马的地方
百年前壮士磨剑的地方
这儿我黯然地卸了鞍
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
我的行囊也没有剑
要一个铿锵的梦吧
趁月色,我传下悲戚的「将军令」
自琴弦……
野店 边塞组曲之二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
黄昏裹挂起一盏灯
啊,来了
有命运垂在颈间的骆驼
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
是谁挂起的这盏灯啊
旷野上,一个蒙胧的家
微笑看……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烧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换著流浪的方向…
牧羊女 边塞组曲之三
「那有姑娘不戎花
那有少年不驰马
姑娘戴花等出嫁
少年驰马访亲家
哎
那有花儿不残凋
那有马儿不过桥
残凋的花儿呀随地葬
过桥的马儿呀不回头……」
当你唱起我这支歌的时侯
我底心懒了
我底马累了
那时
黄昏已重了
酒囊已尽了……o
黄昏的来客 边塞组曲之四
是谁向这边驰来了呢
这裹有直立的炊姻
和睡意蒙胧的驼铃
你也许是来自沙原的孤客
多情而爽朗的
边城的孩子
你也许带看被放逐的忧愤
摔著鞭子似的双眉
然而,你有轻轻的哨音啊
轻轻地
撩起沉重的黄昏
让我点起灯来吧
像守更的雁
小河 边塞组曲之五
收留过败阵的将军底泪的
收留过迷途的商旅底泪的
收留过远谪的贬官底泪的
收留过脱逃的戍卒底泪的
小河啊,我今来了
而我,无泪地躺在你底身侧
沙原的风推不动你
你沉重而酸恻的叹息
月下,一道铁色的筋
使心灰的大地更懒了
我自人生来,要走回人生去
你自遥远来,要走回遥远去
随地编理我们拾来的歌儿
我们底歌呀,也遗落在每片土地……
锈蚀的琴弦:诗人边塞诗中的历史回响与存在困境
"戍守的人已归了,留下/边地的残堡"——诗人《残堡》的开篇便为我们拉开了一幅历史退场后的荒芜图景。这位以"浪子诗人"著称的台湾现代派代表,在其边塞组曲中构筑了一个既具体又超越时空的诗歌宇宙。组诗中的残堡、野店、牧羊女、黄昏来客与小河,共同编织出一张关于历史记忆与当下存在的思考之网。诗人的边塞书写绝非简单的怀古伤今,而是通过五个相互关联的乐章,完成了对历史暴力、时间流逝与生命困境的深刻叩问。
《残堡》作为组曲的第一乐章,奠定了整个诗组的基调。诗人面对的是"一切都老了/一切都抹上风沙的锈"的边塞景观。那些曾经见证英雄系马、壮士磨剑的场所,如今只剩下"怔忡而空旷的箭眼"和"被黄昏和望归的靴子磨平的戍楼的石垛"。诗人在此展现了他处理历史题材的独特方式——不是直接叙述历史事件,而是通过物质遗迹的现时状态来暗示历史的缺席。"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这一意象尤为深刻,它揭示了历史认知的困境:我们只能面对历史的残骸,却永远无法真正打开历史之门。诗人"黯然地卸了鞍"的姿态,既是对历史重负的放弃,也是对历史真相不可企及的无奈承认。然而,在这种放弃中,诗人又通过"传下悲戚的「将军令」/自琴弦……"完成了对历史的诗意重构——当实在的历史无法触及,唯有通过艺术的想象来捕捉历史的回响。
《野店》将视角从宏大的历史遗迹转向微观的民间空间。这个"旷野上,一个蒙胧的家"成为流浪者暂时的栖息之所。诗人在此展现了边塞生活的另一面:不是金戈铁马,而是"有松火低歌的地方"、"有烧酒羊肉的地方"、"有人交换著流浪的方向"的日常场景。野店中那盏不知"是谁挂起的灯",象征着诗歌本身的功能——在存在的荒野中提供微弱但温暖的照明。诗人将"诗人的行业"与这盏灯联系起来,暗示了诗歌创作与流浪者命运之间的同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野店中的交流是"交换著流浪的方向"而非目的地,这种无目的性的流动恰恰构成了边塞生活的本质,也隐喻了现代人的精神漂泊状态。
《牧羊女》通过民谣的形式,呈现了边塞生活中永恒的生命循环。"那有姑娘不戎花/那有少年不驰马"与"那有花儿不残凋/那有马儿不过桥"构成了对仗式的生命寓言。诗人巧妙地运用了民谣的复沓结构,在简单的词句重复中注入了深刻的生死哲思。当牧羊女的歌声响起,"我底心懒了/我底马累了"的反应,展现了诗歌作为声音事件对听者的直接作用。这种通过他人歌唱来映照自身心境的手法,使诗歌获得了双重叙事视角,既呈现了牧羊女的纯真,又流露了听诗者的倦怠。酒囊已尽的意象,既实指边塞生活的物质匮乏,也隐喻精神能量的耗尽。
《黄昏的来客》将组诗的视角转向不确定的相遇。"是谁向这边驰来了呢"的疑问句式,营造了一种期待与不安交织的氛围。诗人在此展现了精湛的意象并置能力:"直立的炊烟"与"睡意蒙胧的驼铃"将视觉与听觉意象叠加,创造出边塞黄昏特有的朦胧美感。诗人对来客身份的猜测——"多情而爽朗的边城的孩子"或"带着被放逐的忧愤"的孤客——反映了边塞人群的复杂构成。而那"轻轻的哨音"撩起"沉重的黄昏"的意象,展现了诗人对微小与宏大、轻盈与沉重之辩证关系的把握。最终"让我点起灯来吧/像守更的雁"的结句,将人的行为与自然物象融为一体,暗示了在荒芜环境中坚持人文照明的诗意决心。
《小河》作为组诗的终章,将前面四个乐章的主题进行了总结与升华。小河作为历史的见证者与苦难的收容者,"收留过败阵的将军底泪的/收留过迷途的商旅底泪的/收留过远谪的贬官底泪的/收留过脱逃的戍卒底泪的",成为边塞所有悲剧的集体记忆载体。诗人"无泪地躺在你底身侧"的状态,显示了一种情感耗尽后的平静绝望。"沙原的风推不动你"的拟人化描写,赋予小河以超越自然的力量,它"沉重而酸恻的叹息"构成了对边塞苦难的终极哀悼。诗歌末尾"我自人生来,要走回人生去/你自遥远来,要走回遥远去"的对句,展现了生命与河流的同构关系,而"随地编理我们拾来的歌儿/我们底歌呀,也遗落在每片土地……"则点明了诗歌创作的实质——收集并重新编织那些被遗落在历史场域中的生命碎片。
诗人的边塞组曲通过这五个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乐章,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意义宇宙。在这个宇宙中,历史不是线性叙事,而是以物质遗迹、民间记忆和自然见证的形式碎片化存在。诗人面对这些碎片时的态度复杂而深刻:既有对历史荣光的追慕,也有对历史暴力的反思;既有对边塞生活的浪漫想象,也有对生存困境的清醒认知。组诗中反复出现的"锈"、"黄昏"、"灯"、"泪"等意象,构成了一个相互指涉的符号网络,使五个部分在主题和情感上紧密相连。
从现代诗歌发展的角度看,诗人的边塞组曲代表了中国现代诗对传统边塞诗的创造性转化。他保留了边塞诗的空间特色和豪放气质,但又注入了现代主义诗歌的孤独意识和存在思考。与古典边塞诗相比,诗人更关注历史背后的个体生命体验,更强调观察者的主观感受而非客观事件的叙述。这种将公共历史私人化的处理方式,使他的边塞诗获得了更为普遍的人文价值。
在当代语境下重读诗人的边塞组曲,我们会发现其中蕴含的对历史记忆、生命流逝和存在困境的思考,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在一个历史被快速消费和遗忘的时代,诗人那种面对历史残骸时的沉默凝视,那种收集遗落歌谣的诗意坚持,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抵抗历史失忆的独特方式。他的诗歌提醒我们,真正的历史记忆不在于宏大叙事,而在于对那些被风沙锈蚀的物质痕迹的细心辨认,在于对那些被主流历史遗忘的微小生命的深情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