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归有光
余居安亭。
一日,有来告云:“北五六里溪上。
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间,日吟哦,数童子侍侧,足未尝出户外。
”余往省之。
见翁,颀然晳白,延余坐,瀹茗以进,举架上书悉以相赠,殆数百卷。
余谢而还。
久之,遂不相闻。
然余逢人辄问筠溪翁所在。
有见之者,皆云翁无恙。
每展所予书,未尝不思翁也。
今年春,张西卿从江上来,言翁居南澥浦,年已七十,神气益清,编摩殆不去手。
侍婢生子,方呱呱。
西卿状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见加少,亦异矣哉! 噫!余见翁时,岁暮,天风憭栗,野草枯黄。
日将晡,余循去径还家。
媪、儿子以远客至,具酒。
见余挟书还,则皆喜。
一二年,妻儿皆亡。
而翁与余别,每劳人问死生。
余虽不见翁,而独念翁常在宇宙间,视吾家之溘然而尽者,翁殆加千岁人。
昔东坡先生为方山子传。
其事多奇。
余以为古之得道者,常游行人间,不必有异,而人自不之见。
若筠溪翁,固在吴淞烟水间,岂方山子之谓哉?或曰:筠溪翁非神仙家者流,抑岩处之高士也欤?
《筠溪翁传》现代文赏析:
诗人以白描手法勾勒出一位隐逸高士的形象。开篇以"草舍三四楹"的简朴环境与"日吟哦"的精神生活形成对比,暗示主人公超然物外的品格。当作者拜访时,筠溪翁"举架上书悉以相赠"的细节尤为动人,数百卷藏书慨然相赠,既见其慷慨,更显其"得鱼忘筌"的达观。
文中存在双重时间维度:十年前寒风枯草中的初遇,与十年后"神气益清"的重闻。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侍婢生子"与"貌加少"的并置描写,在七十高龄仍保持青春容颜的奇迹中,暗含对生命奥秘的探询。这种"逆生长"现象与作者"妻儿皆亡"的遭遇形成强烈反差,使"翁殆加千岁人"的感叹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结尾处诗人提出耐人寻味的思考:真正的得道者或许就隐于寻常巷陌,只是世人缺乏发现的眼光。他将筠溪翁与苏轼笔下的方山子相提并论,又巧妙质疑这种比拟的准确性,最终以开放式提问作结,留给读者无限遐想空间。这种不确定性的表达方式,恰恰体现了明代小品文"意到笔随"的美学特征。
全文通过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瀹茗、赠书、问讯)展现精神境界,在平淡叙述中暗藏人生况味。诗人以自身家庭变故为映衬,使筠溪翁的形象既真实可感又超逸绝尘,实现了"即凡见圣"的艺术效果。文中对时间流逝的敏感认知(从"岁暮"到"今年春")与对生命形态的哲学思考("常在宇宙间"),都展现出晚明文人特有的存在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