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归有光
张自新,初名鸿,字子宾,苏州昆山人。
自新少读书,敏慧绝出。
古经中疑义,群弟子屹屹未有所得,自新随口而应,若素了然。
性方简,无文饰。
见之者莫不讪笑,目为乡里人。
同舍生夜读,倦睡去,自新以灯檠投之,油污满几,正色切责,若老师然。
髫龀丧父,家计不能支,母曰:“吾见人家读书,如捕风影,期望青紫,万不得一。
且命已至此,何以书为?”自新涕泣长跪,曰:“亡父以此命鸿,且死,未闻有他语,鸿何敢忘?且鸿宁以衣食忧吾母耶?”与其兄耕田度日,带笠荷锄,面色黧黑。
夜归,则正襟危坐,啸歌古人,飘飘然若在世外,不知贫贱之为戚也。
兄为里长,里多逃亡,输纳无所出。
每岁终,官府催科,搒掠无完肤。
自新辄诣县自代,而匿其兄他所。
县吏怪其意气,方授杖,辄止之,曰:“而何人者?”自新曰:“里长,实书生也。
”试之文,立就,慰而免之。
弱冠,授徒他所。
岁归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为大乐。
自新视豪势,眇然不为意。
吴中子弟多轻儇,冶鲜好衣服,相聚集,以亵语戏笑,自新一切不省。
与之语,不答。
议论古今,意气慷慨。
酒酣,大声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视,气勃勃若怒,群儿至欲殴之。
补学官弟子员,学官索贽金甚急,自新实无所出,数召笞辱,意忽忽不乐,欲弃去,俄得疾卒。
自新为文,博雅而有奇气,人无知之者。
予尝以示吴纯甫,纯甫好奖士类,然其中所许可者,不过一二人,顾独称自新。
自新之卒也,纯甫买棺葬焉。
归子曰:余与自新游最久,见其面斥人过,使人无所容。
俦人广坐间,出一语,未尝视人颜色。
笑骂纷集,殊不为意。
其自信如此。
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见者。
沦没至此,天可问邪?世之乘时得势,意气扬扬,自谓己能者,亦可以省矣。
语曰:“丛兰欲茂,秋风败之。
”余悲自新之死,为之叙列其事。
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风雨之夜,江涛有声,震动数里。
野老相语,以为自新不亡云。
《张自新传》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张自新,原名鸿,字子宾,苏州昆山人。年少读书时便聪慧过人,面对古籍中的疑难,其他弟子还在冥思苦想时,他已能脱口解答,仿佛早已了然于心。他性情刚直质朴,不加修饰,常被人嘲笑为乡巴佬。有次同窗夜读打瞌睡,他竟用灯台掷去,油污溅满书桌,板着脸训斥的模样活像严师。
幼年丧父后家境困顿,母亲劝他放弃读书:"我看别人读书就像捕风捉影,能当上官的万中无一。咱们命该如此,何必读书?"他含泪跪答:"先父临终只嘱咐我读书,岂敢忘记?我宁可自己劳作也不让母亲为衣食忧愁。"于是与兄长耕田为生,白日戴笠荷锄面色黝黑,夜晚却正襟危坐吟诵古诗,超然物外不以为苦。
其兄任里长时因村民逃亡无法完税,岁末常被官府打得体无完肤。自新总代兄受责,当差役举杖时惊讶询问,他坦然道:"里长本是书生。"当场作文通过考核,竟被赦免。二十岁后外出教书,每年徒步返乡三四次,穿着草鞋破衣为母亲备酒食,兄弟畅饮大笑视若至乐。
面对权贵他从不卑躬屈膝。苏州纨绔子弟们鲜衣华服嬉笑打闹,他置若罔闻;谈及古今则慷慨激昂,酒酣时更会瞪眼喝问:"治理天下到底该怎样?"气得纨绔们想揍他。成为生员后因交不起拜师礼屡遭鞭打,最终郁郁成疾而亡。
他的文章渊博奇崛却无人赏识,唯有名士吴纯甫青眼相待。死后连棺材都是这位知己所赠。诗人在文末悲叹:这般人才若得机遇必成大器,却如兰草遭秋风摧折。至今新洋江畔风雨夜,涛声如雷,乡老们仍说那是自新不散的英魂。
【深度赏析】 1. 人格塑造艺术 诗人以"灯檠投案"的戏剧性场景,瞬间立起一个"严于律己亦苛于人"的书生形象。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细节,恰与后文"代兄受杖"的孝悌形成张力,展现人物刚烈性情下的温情内核。
2. 贫士精神图谱 文中建构了极具象征意义的生活场景:白天"面色黧黑"的农夫与夜晚"啸歌古人"的隐士双重身份,将传统士人"穷则独善其身"的精神追求具象化。那袭"敝衣草履"成为对抗世俗的物质符号。
3. 悲剧性隐喻 "丛兰秋风"的比喻暗含双重批判:既是对科举制度摧残人才的控诉,亦是对吴中浮华世风的讽刺。文中纨绔子弟"欲殴之"的细节,实则是整个庸俗社会对耿介之士的本能排斥。
4. 叙事空间转换 诗人巧妙运用空间叙事:从书斋到农田,从县衙到江湖,最后定格在"江涛有声"的超现实场景。这种地理位移暗合主人公精神世界的拓展,使文末"英魂不散"的民间传说获得合理性。
5. 情感表达悖论 全文最动人处恰在克制处:母亲劝弃学时,自新"涕泣长跪"却只言片语;兄弟团聚时仅以"酣笑"二字写尽温情。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笔法,正是诗人散文最见功力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