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归有光
有光顿首,子实足下;顷到山中,登万峰,得足下读书处,徘徊惆怅,不能自归。
深山荒寂,无与晤言;意之所至,独往独来。
思古人而不得见。
往往悲歌感慨,至于泪下。
科举之学,驱一世于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极。
士方没首濡溺于其间,无复知有人生当为之事。
荣辱得丧,缠绵萦系,不可解脱,以至老死而不悟。
足下独卓然不惑,痛流俗之沉迷,勤勤恳恳,欲追古贤人志士之所为,考论圣人之遗经于千百载之下。
以仆之无似,至仅诲语累数百言。
感发之余,岂敢终自废弃! 又窃谓经学至宋而大明,今宋儒之书具在,而何明经者之少也?夫经非一世之书,亦非一人之见所能定。
而学者固守沉溺而不化,甚者又好高自大,听其言汪洋恣肆,而实无所折衷:此今世之通患也。
故欲明经者,不求圣人之心,而区区于言语之间好同而尚异,则圣人之志,愈不可得而见矣。
足下之高明,必有以警愦愦者。
无惜教我,幸甚!
《与潘子实书》现代文译文:
诗人向您行礼致意: 近日我来到山中,登上万峰之巅,寻访到您曾经读书的地方。在此徘徊许久,心中充满惆怅,竟不忍离去。深山里一片荒芜寂静,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只能任凭思绪飘荡,独自来去。每当想起古代先贤却无缘相见,常常悲从中来,放声吟咏,直至潸然泪下。
当今科举之学,将天下读书人都驱赶到追名逐利的道路上,虽然造就了一批所谓人才,但其弊端已到极点。士人们埋头沉溺其中,完全忘记了人生真正应该追求的事业。他们被得失荣辱紧紧束缚,无法解脱,直至终老都执迷不悟。唯独您超然独立,不为所惑,痛心于世俗的沉迷,勤勉恳切地追慕古代贤人志士的作为,在千百年后仍钻研圣贤留下的经典。像我这样才疏学浅之人,竟蒙您不吝赐教数百言。受到这番启发,我怎敢继续自暴自弃!
我私下认为经学到宋代已经大放光明,如今宋代大儒的著作俱在,为何真正通晓经学的人却如此稀少?经典不是某一个时代的专属,也不是某一个人的见解就能定论的。然而当今学者要么固守成说不求变通,要么狂妄自大,听其言论似乎汪洋恣肆,实则缺乏公允的判断:这是当今学界的通病。所以想要真正通晓经典,若不探求圣人的本心,只在字句间纠缠,一味求同或标新立异,那么圣人的真意,就更加难以领会了。以您的高明见解,必定有办法唤醒这些糊涂人。望不吝赐教,不胜感激!
赏析:
这封书信展现了诗人作为明代古文大家的深厚学养与高尚品格。全文可分为三个情感递进的层次:
首段以"山中访读书处"起兴,通过"万峰"、"荒寂"等意象,构建出超然物外的意境。作者"徘徊惆怅"、"悲歌泪下"的强烈情感,既是对友人读书处的追慕,更是对古代贤者的神往。这种"独往独来"的精神状态,奠定了全文超脱世俗的基调。
次段笔锋陡转,直指科举制度的弊端。"驱一世于利禄"的尖锐批判,揭示了明代士林的集体迷失。诗人用"没首濡溺"、"老死不觉"等生动比喻,勾勒出一幅士人沉沦图景。而潘子实"卓然不惑"的形象与之形成强烈反差,体现了作者对真正儒者风骨的期许。
末段转入经学讨论,展现诗人独到的学术见解。他指出宋儒之后经学式微的症结:"固守不化"与"好高自大"两种极端。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不求圣人之心"的批评,这与其《项脊轩志》中"瞻顾遗迹"的治学态度一脉相承,强调治经要把握精神实质而非拘泥字句。
艺术特色上,全文骈散相间,既有"荣辱得丧,缠绵萦系"的工整对仗,又有"独往独来"这样自然流畅的散句。情感表达由含蓄到激昂,最后归于理性探讨,体现了明代书信"情真理切"的特点。诗人通过这封信,不仅表达了对友人的敬重,更阐发了其"经世致用"的学术主张,对当今学界仍有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