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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宋濂
德兴董国度，其字为元卿。
宣和举进士，籍籍多文声。
初调胶水簿，其地近东溟。
筮日别母妻，匹马赴驿程。
居官未一载，金人忽渝盟。
中原相继陷，无由遂归耕。
翀天乏羽翼，俯首走伶俜。
流寓逆旅氏，更变姓与名。
逆旅恤畸孤，买姬奉使令。
姬性多黠慧，姿色更娉婷。
恻然怜卿贫，孳孳学经营。
镌石作巨硙，市驴使旋萦。
粉麦白如玉，贸易入南城。
从此日优裕，寒谷化春坰。
新居巧缔构，高楼耸朱甍。
陌阡接东西，秋风熟香粳。
开尊醉花月，弦管杂匏笙。
卿终不自怿，叹息或涕零。
长跪敬问之，岂妾无异能？家事不牢落，胡为日怦怦？ 卿曰尔不知，我实为南氓。
家有鹤发亲，无从问死生。
念此心欲折，梦魂亦茕茕。
姬言我伯氏，义侠天下称。
卿胡不早言，俾卿得归宁。
未几有奇客，轩然过门庭。
虬髯赪玉面，九尺长身形。
高骑紫骝马，好似汉灌婴。
下马入门坐，气象犹生狞。
揖卿使卿拜，此乃妾之兄。
呼童刺羊豕，开燕罗兕觥。
酣饮直至夜，月影移前楹。
姬起属前事，郑重语加精。
是时金人令，南官不自鸣。
便差县官缚，藁街受极刑。
卿因讳其说，踧蹐弗能胜。
客乃奋髯怒，责卿何不诚。
我以女弟故，冒禁挟子征。
卿胡反致疑，视我为凶伧？急取告身来，庶几足依凭。
不然擒赴官，命与鬼录争。
卿惧不敢喘，有言一一听。
客去甫一日，控马来相迎。
命姬欲共往，姬谓幸少停。
卿先随兄去，不必怀战竞。
妾有自制袍，赠卿意盈盈。
兄或持金赠，示之辞弗承。
仓黄别就道，有涕如悬缨。
疾驰至大海，海舟在水横。
客令卿前登，迅速类建瓴。
舟人敬日畏，一如事神明。
未渴奉马湩，未饥具羊羹。
财方达南岸，客已在旗亭。
勺酒对卿饮，论言极崇谹。
历陈太夫人，年已近耄龄。
赤手得返国，何以娱其情。
黄金二佰两，卿当置诸絪。
卿谢不敢受，客竟委之行。
卿追至门外，举袍若悬旌。
客骇且大笑，吾妹实豪英。
吾事未能了，有怀当再倾。
卿归拜慈母，慈母惕然惊。
意谓从天降，稳驾仙人軿。
南北望已绝，音耗无由侦。
今晨得再见，死草再发荣。
喜极继以泣，阴云为冥冥。
妻儿亦亡恙，一一列前庭。
更阑共软语，秋花上青灯。
取袍当户著，袍缝烂然赪。
箔金满中贮，碎若剪凤翎。
逾年客果至，携姬重合并。
乡人竞聚观，皆曰见未曾。
朝廷录卿官，添差尉宜兴。
卿妻曰余氏，悍妒仍骄矜。
遇姬多亡状，禁摄如冻蝇。
甚或加棰掠，人谏了不惩。
卿力弗能制，白昼若沉暝。
姬因不告去，飘若风火升。
吾闻古义侠，史册每足徵。
受恩能尽死，义重身则轻。
未必识书传，文华耀晶荧。
卿为名进士，岂不读圣经。
奈何负恩义，犬豕羞为朋。
追述义侠歌，读者当服膺。
《义侠歌》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德兴人董国度，表字元卿。宣和年间考中进士，文采斐然声名显赫。初任胶水县主簿，任职地靠近东海。择吉日告别母亲妻子，独自骑马赴任。任职不满一年，金人突然背弃盟约。中原相继沦陷，无法回乡耕作。想飞无翅膀，低头孤身漂泊。寄居旅店时，更改了姓名。店主怜悯他孤苦，买来侍女伺候。这侍女聪慧机敏，容貌更是秀丽。她同情董卿贫寒，勤奋学习经营之道。凿石造磨盘，买驴拉磨碾麦。将雪白面粉运往南城贩卖，从此日渐富足，寒舍变华堂。新建宅院精巧，朱红屋檐的高楼耸立。田埂纵横东西，秋风中稻谷飘香。对月畅饮时，丝竹声声入耳。董卿却始终闷闷不乐，时常叹息落泪。
侍女跪问："可是妾身侍奉不周？家业兴旺，为何仍忧心忡忡？"董卿坦言："我本是南方人，家有白发老母，生死未卜。想到此心如刀绞，梦里也孤苦无依。"侍女道："我兄长乃天下闻名的义侠，何不早说？定能助您回乡。"不久果然有位奇客登门，红面虬髯身高九尺，骑着紫骝马威风凛凛如汉代灌婴。入门便让董卿行礼："此乃家兄。"杀猪宰羊设宴，畅饮至月移廊柱。侍女详述原委，当时金人法令：南宋官员若暴露身份，即刻押送处死。董卿闻言战栗不已。义侠怒斥："我冒险相助，你竟生疑？速取官凭为证！"次日便备马接应，侍女赠自制衣袍叮嘱："兄长若赠金，务必推辞。"临别涕泪如绳。
疾驰至海边，早有船只等候。船员侍奉如神明，未渴已奉马奶，未饥已备羊羹。刚抵南岸，义侠已在酒肆等候。对饮时殷切嘱咐："令堂年迈，这两百两黄金请笑纳。"董卿追出门高举衣袍，义侠大笑："吾妹果然豪杰！"归家见老母，母亲惊以为天人下凡。妻儿安然团聚，灯下检视衣袍，夹层金光灿灿如凤羽。次年义侠果真送侍女南归，乡人争睹奇观。后董卿任宜兴县尉，其妻余氏妒悍虐待侍女，侍女终如风火般飘然离去。
【原创赏析】 这首叙事长诗以三重视角构建道德寓言：表层是乱世奇遇录，中层是人性试金石，深层则是士人精神的自审镜。诗人采用"赋"的铺陈手法，却在情节转折处暗藏"比兴"之妙。
艺术上最显著的是"三叠式结构"：侍女救贫、义侠救困、黄金救亲三个段落层层递进，每段又含"困境-转机-升华"三环节。这种结构源自《史记》游侠列传，但诗人创新性地将侠义精神女性化——侍女才是真正的叙事核心，她的智慧（经营才能）、果决（安排归程）、慷慨（暗藏黄金）构成对传统侠客形象的解构。
语言上融合了雅俗两极：描写义侠"虬髯赪玉面，九尺长身形"用小说笔法，而"寒谷化春坰"等句又见诗家锤炼。特别是"箔金满中贮，碎若剪凤翎"的比喻，将道德馈赠转化为视觉奇观，这种物质性的诗意在明代诗歌中颇具先锋性。
思想价值方面，诗歌通过董卿的懦弱（面对金人法令的恐惧）、犹豫（接受帮助时的迟疑）、无能（对悍妻的纵容）三重缺陷，反衬出市井人物的道德高度。结尾"犬豕羞为朋"的训诫，实则是诗人对士大夫群体的尖锐批判——当读圣贤书者丧失气节，侠义精神反而在民间得以存续。这种价值颠倒的书写，在明初忠孝思想盛行的背景下尤为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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