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宋濂
任生累叶居章丘,僮妾指千百马牛。文轩彩阁插云上,脆管繁弦邀客留。闲时好把道书读,日啖汤饼无时休。一朝阴厥忽仆地,六脉隐约如虾游。移时开寤拂衣起,喜气入面轻黄浮。自言惚恍有奇遇,不翅乘軿观十洲。初逢一身卧空旷,手足僵劲无寸柔。大神持刀剖心腹,洞见十二仙家楼。红光眩眼视闪烁,后先楹户皆朱髤。绛衣女子导以入,手执幢节悬银流。入宫升殿谒女主,美艳可使春花愁。鸳鸯曳裙佩软玉,芙蓉仍插金搔头。五明扇遮九龙座,珍珠帘挂珊瑚钩。分班就坐未及语,有敕太官催进羞。须臾水陆尽交错,玉盘擘脯堆红虬。女乐翩翩次第举,搊筝弹瑟鸣箜篌。燕罢瑶阶月初转,余情不断鱼含钩。紫州小姑遽饯别,《阳春》一曲翻新讴。隐雷作声忽惊觉,却厌人世真蜉蝣。若非名登九天籍,安得俗驾攀真俦。室中宴坐绝荤血,扃沄不许他人抽。或为妍唱感异类,水禽山雀争喧啾。如斯岁发至六七,犹怨阔远难冥搜。家人共怪狐鬼惑,握粟出卜城南头。巫医迭进献方技,何异白石江水投。相里先生来自陕,纤目入鬓清于秋。腰悬药壶大如斗,吐言便觉冰生喉。且云饼中天麦毒,阴气不决为人尤。必须阳精可制胜,驱逐恶厉诛阴酋。嵩岳丹砂我独得,迎阳捣就光油油。便烹芦菔和为液,袪疾有同鹰脱郤。三斋七戒始敢服,服后所见非前侔。侍臣朱裳多故恶,执乐不作含深忧。再服户楹皆变白,素衣对泣声咿躭。三服宫闱欹且侧,左右纷乱如惊鸥。女主戎装急奔窜,上车历录行荒陬。迅霆一击前殿火,虐焰四射森戈矛。自兹神观渐复旧,方与人事通绸缪。呜呼我人最灵贵,一为病蛊忘身谋。孰知无病亦颠倒,沉蚀声利甘拘囚。纷纷白昼混人鬼,老死竟不分薰莸。当持六经炼为药,尽疗天下苍生瘳。
《天麦毒行》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任氏世代居住在章丘,家仆成群牛马无数。雕梁画栋高耸入云,丝竹管弦终日宴客。闲来爱读道家典籍,日常汤饼进食不休。某日突然昏厥倒地,脉象微弱如虾游动。苏醒后拂衣而起,面泛奇异淡黄光泽。自称恍惚间遇仙缘,仿佛乘舆游历十洲。
初时见己身卧荒野,四肢僵硬不能动弹。天神持刀剖开胸腹,显露出十二重仙阁。朱红殿宇眩目光华,廊柱门户尽染丹漆。绛衣仙女执幡引路,银流幢节摇曳生姿。入宫拜谒绝美女主,艳色令春花都含羞。鸳鸯裙裾佩玉叮咚,金簪斜插芙蓉发间。九龙宝座遮以羽扇,珊瑚钩挂珍珠帘栊。刚欲入座尚未言语,御厨已奉珍馐美味。顷刻水陆八珍罗列,玉盘盛满虬龙状肉。仙乐次第翩然奏响,筝瑟箜篌余音绕梁。宴罢瑶台月轮西转,情思缠绵似鱼吞钩。紫州仙姑临别赠曲,阳春白雪翻作新声。忽闻雷响蓦然惊醒,顿觉人世如蜉蝣短。若非名列仙家典籍,凡躯怎攀仙界姻缘?
归家后闭门绝荤腥,门窗紧锁不容窥探。时有婉转歌声惑物,水鸟山雀争相和鸣。如此异状持续六七年,仍怨仙缘渺不可追。家人疑为狐鬼作祟,携粟问卜城南巫祝。庸医巫术轮番上阵,无异投石入江徒劳。终有相里先生自陕来,双眸如电鬓若秋霜。腰间药壶大似斗瓮,言出如冰沁人心脾。断言汤饼含天麦毒,阴浊之气郁结为患。需以纯阳精华克制,驱逐阴邪诛灭鬼魅。独得嵩岳丹砂真传,迎阳捣炼光泽流动。佐以萝卜汁液调和,药效迅捷如鹰脱绁。斋戒七日方敢服用,药后幻境全然改观:
初服见朱衣侍臣变狰狞,乐工停奏满面忧色; 再服见朱红殿柱转素白,素衣人相对呜咽; 三服见仙宫倾塌崩坏,侍女如惊鸥四散。 戎装女主仓皇逃窜,登车疾驰向荒原。 雷霆劈落焚毁前殿,烈焰中戈矛森然。 自此神识渐复清明,始与俗世再续因缘。
可叹人为万物之灵,病中竟忘根本谋略。 谁知无病亦常昏聩,沉溺名利甘作囚徒。 光天化日人鬼混杂,至死难辨香臭薰莸。 当以六经为良药,普救天下众生疾苦。
【原创赏析】 这首七言叙事诗以魔幻笔法构建了双重警示寓言。全诗可分为三个叙事单元:富贵病(1-8句)—游仙幻(9-44句)—祛毒悟(45-72句),形成"现实—幻境—超脱"的螺旋上升结构。
艺术特色上,诗人采用"以幻证真"手法:前段仙界描写极尽华美("珍珠帘挂珊瑚钩"),中段用药过程充满戏剧性变形("侍臣朱裳多故恶"),尾段突然坠入哲理空间。这种虚实切换形成强大的认知张力,恰如李贺《梦天》的时空折叠术。
思想内涵层面,诗人巧妙将道教外丹术语("嵩岳丹砂")转化为精神隐喻。"天麦毒"既是实指食物中毒,更是象征物欲之毒;"六经为药"的结语,将个体医疗经验升华为文化救赎方案,与白居易《采地黄者》的民生关怀形成跨时空呼应。
诗歌在明代特殊语境下具有双重批判:既讽刺权贵追求长生(如嘉靖帝崇道),又暗讽士人沉迷科举。那个"文轩彩阁插云上"的任生,何尝不是所有时代迷失者的缩影?末句"薰莸"之辨,直指知识分子丧失价值判断的时代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