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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宋濂
筍舆向江行，十步四三曲。
日落天渐昏，栖止怜不夙。
有如丧家狗，望望共奔逐。
遥见洲渚边，凋杨失新绿。
一室小如舟，偶值酒新熟。
主翁面如鬼，行步苦彳亍。
延坐白木床，发问极羞缩。
百钱买一斗，聊诳先生腹。
执觞未及饮，所睹甚怪促。
昂昂舶上下，头缠布一幅。
两胫赤如染，俟食类饥鹄。
忽然来共席，迫我汗如沐。
弃酒出倚闾，远吸江上渌。
青山向我笑，不语意良足。
居常务标致，今此毋乃俗。
少时凶悍徒，几欲塞破屋。
喧嚣呈百伎，丑恶难具录。
生平见未曾，五藏为反覆。
瞠目久不语，情思殊隘蹙。
晚入一窝卧，槁秸纷不束。
瓦穿星似筛，壁坏风如镞。
水车贴四畔，转足碍轮轴。
解装暂一息，何异树下宿。
萧晨出门去，轩豁骋遐瞩。
远岭收片云，前汀落双鹜。
即景政自佳，抚怀欲成哭。
天地虽无私，人事有倚伏。
台观变坑阱，衽席为韔箙。
休嗟行路难，羊肠乃平陆。
《行路难（丙戌秋作）》现代文译文：
竹轿沿江蜿蜒行，十步九折路难平。夕阳西沉暮色近，投宿恨不早启程。恍若丧家流浪犬，惶惶四顾共奔命。远望沙洲枯杨立，褪尽新绿尽凋零。
狭室如舟偶停驻，恰逢新酿初开封。店主形销如鬼魅，蹒跚步履显龙钟。邀坐素木旧床榻，问询吞吐带羞容。百文换得浊酒饮，权且慰我辘辘肠。举杯未及沾唇际，骇见异客闯席中。
昂藏船夫裹头巾，赤足如染踏舱板。鹄形饥面待投食，忽挨身侧汗涔涔。掷盏疾步倚门立，独饮江风涤胸襟。青山含笑默相对，此中真意胜千言。平素最求风雅事，今夕何堪此俗尘。
年少恶徒聚如蚁，几欲撑破茅草檐。丑态百出难尽述，五脏翻腾惊初见。瞠目结舌久失语，郁结愁思锁眉尖。夜宿草铺秸杆乱，残瓦筛星壁漏风。水车吱呀碍转轴，解鞍暂歇类栖蓬。
晨起推门天地阔，极目远眺畅心胸。山峦衔云汀落鹜，美景当前反欲恸。天地无私恒运转，人间祸福总相生。楼台转眼成陷阱，卧席竟作箭囊形。莫叹世路多艰险，羊肠小道即坦途。
赏析：
这首七言古诗以"行路难"为题眼，通过纪行体手法展现了明代士人的旅途见闻与生命感悟。全诗可分为三个艺术层次：
一、空间转换中的视觉冲击（前16句） 诗人以"筍舆"为移动视角，构建出由外至内的空间序列：江曲迂回—洲渚凋杨—酒肆狭室。三个特写镜头（鬼面主翁、赤足船夫、喧嚣恶徒）形成强烈视觉反差，用"丧家狗""饥鹄"等动物意象强化飘零感，新绿褪尽的杨树成为诗人精神状态的物化象征。
二、生存困境的隐喻表达（中16句） 通过"瓦穿星筛""壁坏风镞"的破败居所，与"水车碍轴"的机械意象，构成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局。"五藏反覆"的生理反应与"瞠目不语"的心理状态，揭示传统文人在市井生态中的严重不适，酒器"执觞未饮"的细节暗示道德洁癖与生存现实的冲突。
三、宇宙人生的哲学升华（末8句） 清晨景致（远岭片云、前汀双鹜）的突然开阔，形成与前文封闭空间的强烈对比。诗人由"欲成哭"到"休嗟"的情绪转折，完成"行路难—即坦途"的认知超越。末句"羊肠乃平陆"化用《庄子》典故，将物理路径升华为存在境遇的隐喻，体现诗人融合儒道的思想特质。
全诗以白描见长，在看似琐碎的纪实中暗藏章法：时间线从黄昏到清晨，空间场域由户外到室内再回归自然，情感脉络自惶惑经惊骇终至超脱。这种"纪行-感怀-悟道"的三段式结构，典型体现了元明之际文人诗歌"以俗为雅"的审美转向，在粗粝的现实描写中蕴含着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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