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张养浩
天历元二载,西土罹荐饥。
愚时拜中丞,帝曰汝往釐。
嗷嗷三辅间,十室九困疲。
行者总沟瘠,居者恒馁而。
亲戚自鱼肉,遑恤父子离。
鄠县民有贾,竭力奉母慈。
阖门为口四,一妻仍一儿。
操瓢日行丐,有得归母贻。
不幸值虚往,见母颜忸怩。
退省百无有,满屋风凄其。
以汤和糠籺,进母母不怡。
曰我幼汝饲,非珍即甘饴。
而汝今我哺,以我犬豕为。
况我老且病,累汝无几时。
子惧白其妻,无言第头垂。
妻曰携此子,从鬻无问谁。
市呼不见售,复归泣涟洏。
子心救火急,儿命累卵危。
阴携至他所,恩爱从此辞。
解衣缢不殊,反为子禁持。
取盆拔佩刀,手足随纷披。
绐云黄犬炙,雅于补衰宜。
母知口腹美,不悟骨肉亏。
子幸母解颜,不计妻攒眉。
余闻惊此言,怒诘官失治。
使民至如此,赈贷犹迟疑。
即引造行省,使细陈毫釐。
且命出儿肉,阖府遍示之。
饤诸相坐前,余为失声悲。
促掾状其故,闻上星夜驰。
或将复徭役,或将表门楣。
或斥兼金赐,或选好爵縻。
上以劝臣子,下以安期颐。
廷议必不爽,命下会有时。
昔人有埋子,天怜以金遗。
复有货视者,哀鸣走通逵。
亦有弃半途,完侄与相随。
未闻刃所爱,万古犹绝奇。
嗟哉贾生心,世俗彼乌知。
毋以贾为忍,毋以贾为痴。
子失或再有,母失庸可追。
孰能庭桂惜,使我堂萱萎。
惟其持是心,屠子如屠狸。
粤从王政圮,风靡俗亦漓。
子囊钱贯朽,母箧无针锥。
子妾曳绮罗,母裙露肤肌。
不虑亲犹天,以利为根基。
不究身何来,以货为宗枝。
于物尚尔靳,矧乃襁褓私。
嗟哉贾生心,堪为世俗规。
尝闻前哲言,一孝盖万疵。
孝可包众善,孝可动两仪。
孝可神鬼格,孝可贤圣期。
能孝斯能忠,厥心自亲移。
愿彼为人子,终身诵吾词。
《长安孝子贾海诗》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现代文译文】 天历二年时,关中大地遭遇连年饥荒。当时我任中丞之职,皇帝命我前往赈灾。三辅地区哀鸿遍野,十户人家九户困顿。流浪者倒毙沟壑,定居者常年饥饿。亲戚间争夺食物,哪顾父子分离之苦。鄠县有个贾姓百姓,竭力奉养年迈母亲。全家四口人中,只有一妻一子相伴。每日持瓢乞讨,所得尽数奉予母亲。某日空手而归,面对母亲羞愧难当。环顾空荡屋舍,唯闻凄风穿堂。煮糠麸为汤奉母,母亲却难以下咽:"幼时我喂你美食,不是珍馐就是甜饴。如今你以猪狗之食饲我,何况我年老多病,拖累你的日子不多了。"
儿子惶恐告知妻子,妻子垂首沉默良久,突然说:"带着孩子去卖了吧,卖给谁都行。"集市叫卖无人问津,归来泪流不止。救母心切如焚,幼儿命悬一线。暗中将孩子带至僻静处,忍痛断绝骨肉亲情。解衣带欲自缢未成,反被儿子抱住不放。取盆拔刀之际,幼小手足已然分离。谎称是黄狗肉羹,最宜滋补病体。母亲尝得美味,不知是骨肉烹煮。儿子欣慰母亲展颜,不顾妻子眉头紧锁。
我听闻此事震惊不已,怒斥官员治理失当。百姓竟沦落至此,赈济仍迟疑不决。立即带贾生面见行省,令其详述每处细节。并命取出孩儿残骸,遍示整个官署。将肉块置于官员座前,我当场失声痛哭。急令文书速记案情,星夜上奏朝廷。或应免除其徭役,或该表彰其门楣。或赐重金为赏,或授官职相酬。上为劝勉臣民尽孝,下使老人安度余生。朝廷决议必将公正,恩命下达指日可待。
古有郭巨埋儿得金,亦有易子而食的惨剧。有人弃子半途却保全侄子,从未听闻亲手刃至爱这般绝奇。可叹贾生这片苦心,世俗之人怎能明白?莫说他残忍,莫道他愚痴。儿子失去或可再生,母亲逝去永难追回。谁能为惜庭院桂树,任我堂前萱草枯萎?正因怀此心念,杀子如同宰狸。自王道衰败以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儿子钱串腐朽,母亲衣箱无针。姬妾身着绫罗,老母衣裙露肌。不念双亲如天,反以利禄为基。不思身从何来,只认钱财为宗。对物尚且吝啬,何况襁褓至亲?贾生之心,足为世范。
曾闻先贤有言:一孝能掩百过。孝可包容众善,孝能感动天地。孝可使鬼神敬重,孝可达圣贤境界。能孝方能忠,此心自亲始。愿天下为人子女者,终身铭记我诗。
【深度赏析】 这首叙事长诗以惊心动魄的笔触,展现了元朝天历年间关中饥荒中一个孝子的极端行为。诗人通过"割肉奉母"的惨烈故事,构建了多重艺术张力:
1. 伦理悖论的震撼表达 诗人以"绐云黄犬炙"的细节,将孝道推至伦理绝境。母亲品尝"美味"时的欣慰与不知情的残酷形成尖锐对比,这种"善意的欺骗"比《二十四孝》中"埋儿奉母"更具冲击力。刀光闪过时"手足随纷披"的白描,让读者在战栗中思考孝道的边界。
2. 社会批判的双重维度 诗中穿插着严厉的吏治批判:"使民至如此,赈贷犹迟疑"。官员们面对人肉证据时"失声悲"的反应,暴露出赈灾体系的失效。更深刻的是对世风日下的痛斥:"子妾曳绮罗,母裙露肤肌"的对比,揭示了物质社会中亲情的异化。
3. 孝道哲学的辩证思考 诗人通过"毋以贾为忍"的辩护,提出"子失或再有,母失庸可追"的伦理抉择。将"屠子如屠狸"的极端行为,转化为对"风靡俗亦漓"的矫治。结尾处"孝可包众善"的升华,使血腥叙事最终回归儒家教化的本旨。
4. 叙事艺术的精心设计 采用见证者视角,从"余闻惊此言"到"阖府遍示之",层层推进的叙事节奏强化了真实感。在"廷议必不爽"的官方程序描写中,暗含对官僚系统的反讽。最后以"愿彼为人子"的劝诫收束,完成从具体事件到普遍教化的转变。
这首诗在元代诗坛具有特殊意义,它以杜甫"诗史"笔法记录灾难,又以韩愈《祭十二郎文》式的情感强度叩击人心。在孝道文化被官方大力提倡的元代,诗人敢于呈现其残酷面相,显示出士大夫的独立思考。至今读来,诗中"不悟骨肉亏"的沉痛仍令人警醒——任何道德教条若脱离人性基础,都可能异化为吞噬亲情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