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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韩愈
南行逾六旬，始下昌乐泷。险恶不可状，船石相舂撞。
往问泷头吏，潮州尚几里。行当何时到，土风复何似。
泷吏垂手笑，官何问之愚。譬官居京邑，何由知东吴。
东吴游宦乡，官知自有由。潮州底处所，有罪乃窜流。
侬幸无负犯，何由到而知。官今行自到，那遽妄问为。
不虞卒见困，汗出愧且骇。吏曰聊戏官，侬尝使往罢。
岭南大抵同，官去道苦辽。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
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
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
圣人于天下，于物无不容。比闻此州囚，亦在生还侬。
官无嫌此州，固罪人所徙。官当明时来，事不待说委。
官不自谨慎，宜即引分往。胡为此水边，神色久戃慌。
亢瓦大瓶罂小，所任自有宜。官何不自量，满溢以取斯。
工农虽小人，事业各有守。不知官在朝，有益国家不。
得无虱其间，不武亦不文。仁义饬其躬，巧奸败群伦。
叩头谢吏言，始惭今更羞。历官二十馀，国恩并未酬。
凡吏之所诃，嗟实颇有之。不即金木诛，敢不识恩私。
潮州虽云远，虽恶不可过。于身实已多，敢不持自贺。
《泷吏》现代文译文：
南行六十余日，方至昌乐险滩。激流险恶难描摹，舟楫与礁石相撞。我向滩头小吏问：潮州还有几程路？何时能到任所去？那方风土又如何？小吏垂手笑答言：大人此问太天真。好比久居京城里，怎知江南吴地情？吴地本是宦游处，尚可道出些缘由。潮州究竟在何方？唯有罪囚才发配！小人幸未犯律法，怎会到过那地方？大人既将亲身至，何必此刻急相询？
我突遭此言窘迫，汗流浃背愧又惊。小吏转言道玩笑：曾因差遣去过那。岭南风物皆相似，此去路途实迢遥。再行三千里水路，方见潮州之界碑。恶溪瘴气凝如雾，雷霆终日轰隆响。鳄鱼身躯比船巨，獠牙怒目骇人心。州南不过数十里，怒海接天无边际。飓风骤起时，颠覆舟楫寻常事。
圣君治世如天地，万物皆能得包容。近来闻说此州囚，亦有获赦返故乡。大人莫嫌此地恶，本是罪臣流放处。既逢明君召还日，其中深意不待言。若非自身欠谨慎，怎会贬谪到此间？为何伫立江水畔，惶惑不安久徘徊？
陶瓮大小各有用，量材而用本应当。大人何不自揣度，德不配位招祸殃？农工虽为微末辈，各司其职守本分。不知大人在朝时，可曾为国建勋劳？莫非如虱居衣缝，文武才能俱不成？空谈仁义饰己身，机巧奸诈害同僚？
我闻此言忙叩首，初时惭愧转羞赧。为官二十余寒暑，未报君恩半分毫。小吏所指诸过失，确有不少中肯处。未遭枷锁斧钺诛，敢不铭记圣恩慈？潮州虽言路途远，虽言险恶终须往。于我已是宽厚待，岂敢不暗自庆幸？
赏析：
这首长篇叙事诗展现了诗人贬谪途中的深刻自省。全诗通过与小吏的对话，层层递进地揭示了三个思想层面：
一、地理险恶的铺陈。诗人以"船石相舂撞""鳄鱼大于船"等意象，构建出岭南险恶的自然环境，为后文议论张本。其中"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等句，既写实又暗喻政治风浪。
二、宦海沉浮的反思。小吏的诘问如利剑，直指诗人仕途挫折的根源。"工农虽小人"至"巧奸败群伦"一段，实为诗人对自身为官得失的严厉拷问，展现了中国传统士大夫"吾日三省吾身"的精神传统。
三、儒家精神的彰显。结尾处"国恩并未酬""敢不识恩私"等句，体现了诗人虽遭贬谪仍恪守臣节的政治伦理，而"于身实已多"更见其"反求诸己"的修养境界。
艺术上，本诗采用对话体展开，通过小吏之口道出严厉批评，比直接自陈更具戏剧张力。语言质朴中见深意，如"亢瓦大瓶罂小"的比喻，既通俗又富含哲理。全诗将叙事、议论、抒情熔于一炉，在自我解剖中完成精神升华，是古代贬谪文学中的典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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