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余光中
矗然,钢的灵魂醒着
严肃的静铿锵着
西螺平原的海风猛撼着这座
力的图案,美的网,猛撼着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经,
猛撼着,而且绝望地啸着
而铁钉的齿紧紧咬着,铁臂的手紧紧握着
严肃的静。
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将异于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
此岸的我
但命运自神秘的一点伸过来
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面临通向另一个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颤抖
但西螺平原的壮阔的风
迎面扑来,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颤抖,但是我
必须渡河!
矗立着,庞大的沉默。
醒着,钢的灵魂。
1958.3.13
附注:三月七日与夏菁同车北返,将渡西螺大桥,停车摄影多帧。守桥警员向我借望远
镜窥望桥的彼端良久,且说:“守桥这么久,一直还不知那一头是什么样子呢!”
《钢之渡:诗人<西螺大桥>的生命辩证法》
那座横亘浊水溪的铁灰色巨人,在诗人笔下获得了三重生命向度:钢铁的物理存在升华为"钢的灵魂",守桥人的日常凝视转化为哲学叩问,而诗人的穿越体验则结晶为存在主义的生命宣言。
全诗以"铿锵"的金属质感开篇,让静默的钢结构发出形而上的轰鸣。海风、铁钉、钢臂这些物象在拟人化修辞中形成张力场——"绝望地啸着"与"紧紧咬着"构成对抗性平衡,恰如现代人面对命运时既抗争又臣服的双重姿态。这种物性书写暗合了黑格尔"正反合"的辩证法:当诗人说"我的灵魂也醒了",实则是主体精神与客体物质在更高维度上的共振。
"渡河"作为核心意象,在诗中经历了三次嬗变:从物理空间的穿越("既渡的我将异于未渡的我"),到时间维度上的不可逆("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此岸的我"),最终升华为生命本质的蜕变仪式。那个借望远镜眺望彼岸的守桥人,恰是现代性困境的绝妙隐喻:我们守护着通往未来的通道,却永远无法真正知晓彼岸的模样。
诗人在此展现了新诗现代化的典范:他将现代主义诗歌的智性追求(艾略特式的客观对应物)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美学("壮阔的风"带来的李白式气象)熔铸为"力的图案,美的网"。那座"庞大的沉默"不仅是混凝土构筑物,更是矗立在每个现代人心灵中的卡夫卡式城堡——我们必须穿越却永远在穿越途中。
当诗人说"必须渡河"时,其决绝姿态令人想起鲁迅"过客"的现代性寓言。但诗人给出了更温暖的解答:命运伸出的"一千条欢迎的臂"将存在主义的荒诞转化为道家式的天人感应。这种在钢铁中见柔情、在决绝中藏温润的特质,正是汉语新诗最珍贵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