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余光中
大江东去,浪涛腾跃成千古
太阳升火,月亮沉珠
哪一波是捉月人?
哪一浪是溺水的大夫?
赤壁下,人吊髯苏犹似髯苏在吊古
听,鱼龙东去,扰扰多少水族
当我老去,千尺白发飘
该让我曳着离骚
袅袅的离骚曳我归去
汩罗,采石矶之间让我游泳
让不朽的大江为我涤罪
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
恰似母亲的手指,孩时
呵痒轻轻,那样的触觉
大江东去,千唇千靥是母亲
舔,我轻轻,吻,我轻轻
亲亲,我赤裸之身
仰泳的姿态是吮吸的资态
源源不绝五千载的灌溉
永不断奶的圣液这乳房
每一滴,都甘美也都悲辛
每一滴都从昆仑山顶
风里霜里和雾里
幕 旷旷神话里走来
大江东去,龙 平媒 向太阳
龙尾黄昏,龙首探入晨光
龙鳞翻动历史,一鳞鳞
一页页,滚不尽的水声
胜者败败者胜高低同样是浪潮
浮亦永恒沉亦永恒
顺是永恒逆是永恒
俯泳仰泳都必须追随
大江东去,枕下终夜是江声
侧左,滔滔在左耳
侧右,滔滔在右颊
侧侧转转
挥刀不断
失眠的人头枕三峡
解构与重构:诗人《大江东去》中的时间褶皱与液态史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图上,诗人的《大江东去》如一颗脉冲星,以稳定的韵律向中文诗坛发射着文化基因的密码。这首诗表面延续了苏轼"大江东去"的经典起兴,内里却完成了一场惊人的诗学手术——将古典意象的固态结晶重新熔铸为现代意识的液态流动。当诗人写下"浪涛腾跃成千古"时,已悄然将时间维度注入水的物质性中,使长江不再是地理意义上的河流,而成为承载文明记忆的时间载体。
诗中"捉月人"与"溺水的大夫"的并置,构成第一重精妙的时空折叠。李白捞月的传说与屈原投江的典故,在浪花的同一剖面显影。这种折叠不是简单的典故堆砌,而是通过水的介质,让不同时代的文化基因产生跨时空对话。当"髯苏在吊古"的身影又被后人凭吊,历史不再是线性序列,而成为可逆的循环场域。诗人在此展现的,正是后现代视野下的时间观——所有过去都可能是未来的镜像,所有追忆都包含着对当下的重构。
水的物质特性在诗中获得了形而上的升华。"冰肌的江水"与"母亲的手指"的触感通感,将民族集体无意识转化为身体记忆。那些"甘美也都悲辛"的水滴,实则是文化DNA的液态编码,从昆仑神话的源头"风里霜里和雾里"奔涌而来。诗人以"仰泳的姿态是吮吸的姿态"完成惊人的意象转换,将长江具象为永恒的母体,五千年的文明史于是成为哺乳的过程。这种将文化传承生物学化的处理,使抽象的历史获得血肉的温度。
在韵律设计上,诗人创造性地运用了"液态节奏"。诗句如波浪般起伏,"滔滔在左耳/滔滔在右颊"的重复模拟了水流的律动,而"侧侧转转/挥刀不断"的短促音节则再现了漩涡的张力。这种音义对应的形式实验,使诗歌本身成为长江水系的拓扑图。当读者"头枕三峡"聆听诗句时,实际上是在经历一场听觉上的漂流,文字的物质性与河流的物质性在阅读体验中达成同构。
面对现代性带来的文化失根,诗人在诗中构建了"液态永恒"的应对策略。"浮亦永恒沉亦永恒/顺是永恒逆是永恒"的辩证表述,解构了传统历史观的胜负逻辑。在这种视野下,文明如同水分子,无论处于何种形态或位置,都参与着永恒循环。诗人最终将失眠的现代性焦虑,转化为"枕下终夜是江声"的宿命式安眠,暗示着只要河流不息,文化基因的传递就不会中断。
《大江东去》的现代性正在于这种解构与重构的双重能力。诗人将长江从地理坐标提升为文化磁场,使水的物理运动转化为文明的精神脉动。当"龙鳞翻动历史"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诗歌技艺的巅峰,更是一种文化生存智慧的液态结晶——在永恒的流动中,所有的断裂都将被重新连接,所有的记忆都在等待再次显影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