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张耒
某尝以谓君子之文章,不浮于其德,其刚柔缓急之气,繁简舒敏之节,一出乎其诚,不隐其所已至,不强其所不知,譬之楚人之必为楚声,秦人之必衣秦服也。
惟其言不浮乎其心,故因其言而求之,则潜德道志,不可隐伏。
盖古之人不知言则无以知人,而世之惑者,徒知夫言与德二者不可以相通,或信其言而疑其行。
呜呼!是徒知其一,而不知夫君子之文章,固出于其德,与夫无其德而有其言者异位也。
某之初为文,最喜读左氏、《离骚》之书。
丘明之文美矣,然其行事不见于后,不可得而考。
屈平之仁,不忍私其身,其气道,其趣高,故其言反覆曲折,初疑于繁,左顾右挽,中疑其迂,然至诚恻怛于其心,故其言周密而不厌。
考乎其终,而知其仁也愤而非怼也,异而自洁而非私也,彷徨悲嗟,卒无存省之者,故剖志决虑以无自显,此屈原之忠也。
故其文如明珠美玉,丽而可悦也;如秋风夜露,凄忽而感恻也;如神仙烟云,高远而不可挹也。
惟其言以考其事,其有不合者乎? 自三代以来,最喜读太史公、韩退之之文。
司马迁奇迈慷慨,自其少时,周游天下,交结豪杰。
其学长于讨论寻绎前世之迹,负气敢言,以蹈于祸。
故其文章疏荡明白,简朴而驰骋。
惟其平生之志有所郁于中,故其余章末句,时有感激而不泄者。
韩愈之文如先王之衣冠,郊庙之江鼎俎,至其放逸超卓,不可收揽,则极言语之怀巧,有不足以过之者。
嗟乎!退之之于唐,盖不试遇矣。
然其犯人主,忤权臣,临义而忘难,刚毅而信实,而其学又能独出于道德灭裂之后,纂孔孟之余绪以自立其说,则愈之文章虽欲不如是,盖不可得也。
自唐以来,更五代之纷纭。
宋兴,锄叛而讨亡。
及仁宗之朝,天下大定,兵戈不试,休养生息,日趋于富盛之域。
士大夫之游于其时者,谈笑佚乐,无复向者幽忧不平之气,天下之文章稍稍兴起。
而庐陵欧阳公始为古文,近揆两汉,远追三代,而出于孟轲、韩愈之间,以立一家之言,积习而益高,淬濯而益新。
而后四方学者,始耻其旧而惟古之求。
而欧阳公于是时,实持其权以开引天下豪杰,而世之号能文章者,其出欧阳之门者居十九焉。
而执事实为之冠,其文章论议与之上下。
闻之先达,以谓公之文其兴虽后于欧公,屹然欧公之所畏,忘其后来而论及者也。
某自初读书,即知读执事之文,既思而思之,广求远访,以日揽其变,呜呼!如公者真极天下之文者欤!
《文心与德辉的千古对话——诗人〈上曾子固龙图书〉新绎》
(译文) 我曾认为君子的文章,从不超过其品德的高度。那刚柔缓急的文气,繁简快慢的节奏,都源自本心的真诚。不隐藏已达到的境界,不勉强表达未知的领域,就像楚人必操楚音,秦人必着秦服。正因言辞不浮夸于本心,所以通过文章便能窥见其潜藏的德行志向。古人若不懂言辞便无法识人,而今人困惑处在于割裂言与德的关系,或轻信其言而怀疑其行。可叹啊!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君子文章本就根植于品德,与那些有言无德者截然不同。
我初学为文时,最爱读《左传》与《离骚》。左丘明文采斐然,然其生平事迹湮没无考。屈原的仁德在于不忍独善其身,其气度宏阔,志趣高远,故其文辞回环曲折。初读觉其繁复,细品又疑其迂回,但那份至诚的悲悯使其文章周密而不令人生厌。终能明白:他的仁是愤懑而非怨恨,特立独行是为洁身而非自私。彷徨悲叹终无人理解,遂剖白心志而不求显达,此乃屈原之忠贞。故而其文如明珠美玉般璀璨可珍,似秋风夜露般凄婉动人,若神仙烟云般高远难及。以言观行,岂有不合之处?
自夏商周三代以降,尤爱司马迁、韩愈之文。太史公少年漫游天下,结交豪杰,其学擅长考究前代史迹,恃才敢言终致祸患。故其文章疏朗畅达,简朴中见奔放。因平生志向郁结于心,故篇末常带激愤难平之意。韩文如先王礼服、宗庙祭器般庄重,至其超逸绝伦处,纵使穷尽言语之妙也难以超越。唉!韩愈在唐代可谓生不逢时。然其犯颜直谏,临危忘身,刚毅诚信,更在道德崩坏之际独承孔孟遗绪自成一家。这样的品格,注定其文章不得不如此卓绝。
唐亡后历经五代乱离。大宋立国,平定叛乱。至仁宗朝,天下安定,休养生息,日渐富庶。当时士大夫悠游宴乐,往昔的忧愤之气尽消,文章创作渐兴。欧阳修首倡古文,近取两汉,远溯三代,出入于孟子、韩愈之间而自成体系,历经锤炼而愈见精纯。天下学者始以旧体为耻,竞相仿古。欧阳公实执文坛牛耳,当世文章高手十之八九出其门下。而阁下您实为其中翘楚,文章造诣与欧阳公比肩。前辈有言:您的文章虽晚出于欧公,却令欧公心生敬畏,甚至忘记辈分与您论道。我自读书始便研习阁下文章,反复思考,多方求证,日日领略其中变化。啊!像您这样的,才真正堪称天下之文的极致吧!
(赏析) 这篇文论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千年文脉长卷,诗人以"文德合一"为经,以历代文豪为纬,织就了中国古典文论的锦绣华章。文章开篇即以"楚声秦服"的妙喻确立"文如其人"的批评标准,将道德真诚性作为文学价值的核心尺度。在品评屈原时,诗人展现出精微的文本细读能力——他敏锐捕捉到《离骚》中"反覆曲折"的修辞特征,却将其溯源至"至诚恻怛"的情感本真,这种"由辞溯志"的解读方式,恰是宋代"以意逆志"批评方法的生动实践。
文章最具创见处在于构建了"文格—人格—时运"的三维批评框架。论司马迁突出其"奇迈慷慨"的文风与"周游天下"的经历对应;评韩愈则揭示其"刚毅信实"的品格与"道德灭裂"的时代张力;至欧阳修时,更敏锐指出太平盛世与古文复兴的内在关联。这种将文学风格置于作家生命史与时代精神中考察的视角,至今仍具方法论意义。
诗人对曾巩的推崇并非简单谀辞,而是置于宋代古文运动的历史进程中来定位。他将欧阳修—曾巩的师承关系,转化为古文发展的辩证运动:欧公"开引豪杰"的开拓性,与曾巩"淬濯益新"的深化作用,共同构成宋代古文复兴的内在动力。这种文学史观照,使私人书信升华为具有史论价值的文论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