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范仲淹
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
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涂矣。
“灵乌灵乌,尔之为禽兮,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告吉凶而逢怒?方将折尔翅而烹尔躯,徒悔焉而亡路。
” 彼哑哑兮如诉,请臆对而心谕:“我有生兮,累阴阳之含育;我有质兮,处天地之覆露。
长慈母之危巢,托主人之佳树。
斤不我伐,弹不我仆。
母之鞠兮孔艰,主之仁兮则安。
度春风兮,既成我以羽翰;眷庭柯兮,欲去君而盘桓。
思报之意,厥声或异。
警于未形,恐于未炽。
知我者谓吉之先,不知我者谓凶之类。
故告之则反灾于身,不告之者则稔祸于人。
主恩或忘,我怀靡臧。
虽死而告,为凶之防。
亦由桑妖于庭,惧而修德,俾王之兴;雉怪于鼎,惧而修德,俾王之盛。
天听甚逊,人言曷病。
彼希声之凤皇,亦见讥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
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胡不学太仓之鼠兮,何必仁为,丰食而肥。
仓苟竭兮,吾将安归?又不学荒城之狐兮,何必义为,深穴而威。
城苟圮兮,吾将畴依?宁骥子之困于驰骛兮,驽骀泰于刍养。
宁鹓鹐之饥于云霄兮,鸱鸢饫乎草莽。
君不见仲尼之云兮,予欲无言。
累累四方,曾不得而已焉。
又不见孟轲之志兮,养其浩然。
皇皇三月,曾何敢以休焉。
此小者优优,而大者乾乾。
我乌也勤于母兮自天,爱于主兮自天;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
”
《灵乌赋》现代文赏析与译文
【赏析】 诗人这篇《灵乌赋》以寓言体展现了中国传统士大夫"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精神品格。全赋采用主客问答形式,通过灵乌与质疑者的对话,层层递进地阐释了谏臣的处世哲学。
赋中灵乌形象具有三重象征:其一为自然属性的乌鸦,其鸣叫本为天性;其二为政治隐喻中的谏臣,预警祸福反遭忌恨;其三为道德理想的化身,宁守节操而不苟且。诗人巧妙化用"桑妖雉怪"的典故(商汤因异象修德),"楚狂讥凤"的传说(《论语》载接舆歌讽孔子),以及"鲁人伤麟"的典故(《春秋》记麒麟被获),构建起完整的道德论证体系。
最震撼的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宣言,这八个字浓缩了中国士人"文死谏"的传统精神,与《岳阳楼记》"先忧后乐"的思想一脉相承。结尾"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的复沓句式,凸显出超越世俗评价的道德自信。
【现代文译文】
(序)梅尧臣先生作此赋时,未曾轻视我,反赠我以示友好。因而勉力唱和,或许我们感悟事物的本意相同而表达方式各异。
"灵乌啊灵乌,你作为飞禽,为何不高飞远遁?为何向人啼叫预告吉凶却招致恼怒?人们正要折断你的翅膀烹煮你,届时悔之晚矣!"
那哑哑的鸣叫仿佛在倾诉,请允许我以心相答:"我的生命啊,承蒙阴阳二气的孕育;我的形体啊,依托天地的滋养。在慈母筑就的危巢中长大,栖息于主人家的嘉木。幸免于斧斤的砍伐,躲过了弹丸的袭击。母亲的养育何等艰辛,主人的仁德使我安宁。沐浴春风啊,使我羽翼丰满;眷恋庭树啊,欲离又徘徊。怀着报恩之心,我的鸣声或许特别。在灾祸未显时预警,在危机未炽时示警。懂我者说是吉兆,不解者视作凶音。若直言相告则自身遭殃,若保持沉默则他人罹祸。主人或许会忘记恩情,我的赤诚永不改变。即使因谏言而死,也要防范灾祸发生。就像商庭出现妖桑,君王恐惧修德而振兴;鼎中显现怪雉,君王戒惧修德而昌盛。上天垂听多么谦和,人言毁谤何足为患?那稀世凤鸣,也曾被楚狂讥讽;那罕见麒麟,也曾被鲁人伤害。凤凰岂因讥讽失其灵性?麒麟岂因受伤丧其仁德?所以能屈能伸的,算什么神兵?经火不毁的,哪算真玉?我宁愿鸣叫着死去,也不愿沉默苟活。为何不学太仓里的老鼠?何必讲仁德,饱食终能肥硕。但粮仓若空,我将何归?又不学荒城中的狐狸?何必守道义,深穴便可称雄。但城墙若塌,我将何依?宁做困顿驰骋的千里马,不做饱食槽枥的劣驹;宁做云霄挨饿的鹓雏,不做草莽饱餐的鸱鸢。君不见孔子曾说'予欲无言',却仍周游列国诲人不倦?又不见孟子立志'养浩然之气',惶惶三月不敢懈怠?小人为琐事忧愁,君子为大道勤勉。我这乌鸟啊,敬爱母亲出自天性,忠爱主人本乎天然;人们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我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