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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 屈原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猨 同：猿)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幽谷中的自证：一个被遗忘者的精神肖像
"若有人兮山之阿"，开篇便是一个不确定的存疑句式。山鬼的存在仿佛只是诗人的一种揣测，一种若有若无的感知。这种不确定感贯穿全诗，构成了山鬼最本质的精神状态——一个游移在确信与怀疑之间的孤独灵魂。
山鬼的出场是华丽的：薜荔为衣，女萝为带，含情凝睇，笑靥如花。她自信地宣称"子慕予兮善窈窕"，仿佛确信自己的魅力足以吸引所爱之人。赤豹为骑，文狸相随，辛夷车上桂旗飘扬，石兰为披，杜衡为带，她采撷芬芳欲赠所思。这一系列铺陈展示了一个自足而美好的形象，山鬼似乎完全沉浸在对自我价值的肯定中。
然而转折来得突然而深刻。"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这句自我陈述揭示了前文华丽表象下的真相：山鬼其实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幽暗竹林深处。那些绚丽的装饰，那些自信的宣言，可能只是她在孤独中的自我安慰。她精心打扮，却"路险难兮独后来"——无论如何努力，总是迟到，总是错过。
当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俯视脚下"云容容兮而在下"时，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达到了顶点。白昼如晦，东风化雨，自然景象的变幻映照着她内心的迷茫。"留灵修兮憺忘归"，她等待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忘记了归去；"岁既晏兮孰华予"，岁月流逝，谁还会欣赏她的美好？这些诗句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山鬼的等待可能是徒劳的。
在山石磊磊、葛藤蔓蔓间采集灵芝的动作，暗示着她仍在为某人付出努力，但"怨公子兮怅忘归"的矛盾心理已经浮现。她开始怀疑："君思我兮不得闲"是事实还是自我安慰？当她说"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荫松柏时，这些高洁的意象更像是自我标榜，而随即的"君思我兮然疑作"则彻底暴露了她的不确定——她开始怀疑对方是否真的思念她。
全诗在雷雨交加、猿鸣风啸中达到情感高潮。自然界的狂暴与混乱对应着山鬼内心的动荡不安。"思公子兮徒离忧"的结语道出了真相：她的思念只带来了忧愁。这个"徒"字，是对全诗所有自欺欺人的彻底否定。
诗人笔下的山鬼，实际上描绘了一个自我价值得不到确认的孤独者形象。她时而自信满满，时而满腹疑惧；时而炫耀自己的美好，时而哀叹被遗忘的命运。这种矛盾心理揭示了一个深刻的人性困境：当我们的存在无法得到他者的确认时，自我认知就会陷入不断的摇摆与怀疑。
山鬼的悲剧在于，她始终处于自证与他证的夹缝中。她需要他人的爱慕来确认自己的价值，当这种确认缺席时，她便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深渊。那些华丽的服饰、珍奇的坐骑、芬芳的礼物，都是她试图证明自己值得被爱的努力，但幽篁深处的孤独终将吞噬这些努力。
《山鬼》的伟大之处在于，它超越了简单的爱情失落主题，触及了人类存在的根本焦虑——我们的自我认知多么依赖于他人的目光。当这种目光缺席时，再美好的自我描述都显得苍白无力。山鬼的徘徊、等待与怀疑，构成了一个永恒的隐喻：每个人都可能是那个站在山顶，在云雾中等待确认的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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