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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 艾青
在北方
乞丐徘徊在黄河的两岸
徘徊在铁道的两旁
在北方
乞丐用最使人厌烦的声音
呐喊着痛苦
说他们来自灾区
来自战地
饥饿是可怕的
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
年幼的学会憎恨
在北方
乞丐用固执的眼
凝视着你
看你在吃任何食物
和你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
在北方
乞丐伸着永不缩回的手
乌黑的手
要求施舍一个铜子
向任何人
甚至那掏不出一个铜子的兵士
《乞丐》：饥饿如何将人性逼向悬崖
诗人的《乞丐》是一幅用文字刻画的北方饥民浮世绘。诗中重复出现的"在北方"三个字，像铁轨的枕木般将全诗分割成四个层次分明的画面，而"乞丐"一词的反复出现，则如同乞丐们不肯缩回的手，固执地伸向读者的良知。
诗人首先以地理空间的铺陈展开这幅饥民图——黄河两岸，铁道两旁。这些本应是生命繁荣之地的交通要道，如今成了乞丐们徘徊求生的场所。黄河作为母亲河的象征意义与乞丐的悲惨处境形成尖锐对比，铁道这一现代文明的产物则与原始求生本能并置，构成20世纪中国苦难的典型场景。
诗中乞丐的"呐喊"不是普通的乞讨，而是"最使人厌烦的声音"。这"厌烦"背后，是健全社会面对苦难时的本能回避。乞丐们自报来历——"来自灾区，来自战地"，将个人悲剧扩展为时代集体创伤的缩影。诗人在此揭示了一个残酷真相：饥饿不仅摧毁身体，更腐蚀人性。"年老的失去仁慈，年幼的学会憎恨"，这两句简洁如刀，刻画出饥饿如何瓦解人类最基本的道德防线。
诗歌第三段中，乞丐"固执的眼"成为全诗最刺人的意象。这凝视不仅是对食物的渴望，更是对人性底线的逼视。当乞丐看着"你"进食甚至"用指甲剔牙齿"的细节时，那种生理需求与社会羞耻的撕扯感扑面而来。诗人在此完成了一次视角转换：通常的施舍者与被施舍关系被倒置，乞丐成为观察者，而普通食客反而成为被审视的对象。
最后一段中"永不缩回的手"与"乌黑的手"形成触目惊心的视觉冲击。这双手伸向"任何人"，包括同样贫穷的士兵，暗示苦难已经超越阶级分野。乞丐求乞对象的无差别性，恰恰揭示了灾难的普遍性。那个"掏不出一个铜子的兵士"的出现尤为深刻，他既是苦难的见证者，又在某种程度上是苦难的同谋者，共同构成时代的悲剧群像。
诗人在这首诗中采用的重复手法并非简单的修辞技巧，而是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在北方"的反复出现营造出空间的广阔感与时间的延续感，暗示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状态。平实的语言风格与残酷的主题形成张力，使诗歌具有纪录片般的真实力量。
《乞丐》创作于1930年代，那是一个战乱与饥荒交织的年代。诗人以诗人的敏感捕捉到饥饿如何将人性逼向悬崖——当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无法满足时，仁慈会消失，仇恨会滋长，尊严会沦丧。这首诗超越具体历史语境，直指一个永恒命题：在极端生存压力下，人性将如何自处？当我们面对那些"永不缩回的手"时，我们的文明底线又在哪里？
诗人给出的不是答案，而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中，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一天，看到自己成为那个被饥饿异化的乞丐，或者那个在乞丐凝视下食不下咽的普通人。这种身份的潜在可转换性，正是这首诗最令人不安的力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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