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艾青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光的暴力与重生的仪式:诗人《太阳》中的现代性启蒙
"太阳向我滚来……"——这行诗句像一道闪电劈开现代汉诗的夜空。诗人在1937年创作的《太阳》,绝非对自然现象的简单礼赞,而是一场关于启蒙、死亡与再生的宏大仪式。诗中那个滚动的火轮,以其暴烈而温暖的光芒,执行着对古老中国的精神解剖与对现代中国的痛苦催生。
太阳在诗中首先以考古学家的姿态出现,它"从远古的墓茔"、"从黑暗的年代"、"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升起。这三个"从"字句构成递进的历史纵深,将太阳塑造成穿越文明坟场的觉醒者。那些"沉睡的山脉"被震惊,暗示着封闭的农业文明在工业现代性面前的震颤。当太阳如"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我们看到的不仅是自然意象,更是现代性对古老文明的碾压式降临。
光的暴力美学在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太阳的光芒具有手术刀般的精确与斧钺般的力度:"使生命呼吸"是气管切开术,"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是神经接驳术,"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是血管疏通术。这种光芒不满足于表面照耀,而是要求彻底的臣服与改造。当冬蛰的虫蛹转动、群众高声说话、城市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太阳时,展现的是被现代性激活的集体神经症候群。
最具震撼力的是诗人将这种启蒙过程表现为一场血腥的献祭仪式:"于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陈腐的灵魂/搁弃在河畔"。这里的动词"撕开"与"搁弃"充满原始宗教献祭的暴力感,诗人将自己的肉体作为祭坛,将旧灵魂作为牺牲品。这种自我解剖的残酷性,揭示了现代性启蒙绝非温和的思想转变,而是近乎死亡的再生体验。
"人类再生之确信"的结语,将个人体验升华为集体寓言。诗人在抗战爆发的1937年写下此诗,那个需要再生的不仅是诗人自己,更是面临亡国危机的中华民族。太阳在此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隐喻,它的"电力与钢铁"暗示工业化救国的道路,而"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则预演着即将到来的政治动员。
当我们将这首诗放在现代性冲击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中审视,会发现诗人笔下的太阳实则是双重暴君:它既是摧毁者,又是创造者;既带来死亡的痛苦,又给予新生的希望。这种悖论恰恰构成了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核心体验——我们正是在被太阳灼伤的痛苦中,确认了自己走向光明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