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艾青
我站立在低矮的屋檐下
出神地望着蛮野的山岗
和高远空阔的天空,
很久很久心里像感受了什么奇迹,
我看见一个闪光的东西
它像太阳一样鼓舞我的心,
在天边带着沉重的轰响,
带着暴风雨似的狂啸,
隆隆滚辗而来……
我向它神往而又欢呼! ‘
当我听见从阴云压着的雪山的那面
传来了不平的道路上巨轮颠簸的轧响
像那些奔赴婚扎的新郎
——纵然我知道由它所带给我的
并不是节日的狂欢
和什么杂耍场上的哄笑
却是比一千个屠场更残酷的景象,
而我却依然奔向它
带着一个生命所能发挥的热情。
我不是弱者——我不会沾沾自喜,
我不是自己能安慰或欺骗自己的人
我不满足那世界曾经给过我的
——无论是荣誉,无论是耻辱
也无论是阴沉沉的注视和黑夜似的仇恨
以及人们的目光因它而闪耀的幸福
我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感到空虚
给我生活的世界
我永远伸张着两臂
我要求攀登高山
我要求横跨大海
我要迎接更高的赞扬,更大的毁谤
更不可解的怨,和更致命的打击——
都为了我想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起来……
没有了个人的痛苦会比我更甚的——
我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而我却沉默着
不甘心地,像一个被俘虏的囚徒
在押送到刑场之前沉默着
我沉默着,为了没有足够响亮的语言
像初夏的雷霆滚过阴云密布的天空
舒发我的激情于我的狂暴的呼喊
奉献给那使我如此兴奋如此惊喜的东西
我爱它胜过我曾经爱过的一切
为了它的到来,我愿意交付出我的生命
交付给它从我的内体直到我的灵魂
我在它的前面显得如此卑檄
甚至想仰卧在地面上
让它的脚像马路一样踩过我的胸膛
《时代的受难者与献祭者》
(赏析)
诗人在这首长诗中构建了一个极具张力的精神图景:屋檐下的渺小个体与轰鸣而来的庞然时代构成鲜明对比。诗人用"沉重的轰响"与"暴风雨似的狂啸"的听觉意象,将抽象的时代具象化为碾压一切的钢铁巨轮,这种工业时代的意象群暗示着现代性对个体的压迫性力量。
诗中存在着双重悖论:诗人既清醒认识到时代"比一千个屠场更残酷",又像奔赴婚礼的新郎般狂热追逐;既宣称"我不是弱者",又甘愿让时代"踩过我的胸膛"。这种矛盾心理折射出知识分子对现代性的复杂态度——在理性认知与情感皈依间的剧烈撕扯。
"从时间的深沟里升腾"这个核心隐喻,揭示了诗人试图超越历史局限性的挣扎。而反复出现的"沉默"意象,则暴露出语言在面对宏大历史时的无力感。最终诗人选择以肉身献祭的方式完成对时代的朝圣,这种受虐式的奉献精神,将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推向了极致。
(现代文译文)
站在低矮的屋檐下 我久久凝望 荒野的山峦与无垠的苍穹 突然心灵震颤 看见天边跃动的光芒 如太阳灼烧我的心脏 伴着雷鸣般的巨响 裹挟暴风的怒吼 碾过地平线 我不禁张开双臂呐喊
当乌云笼罩的雪线后方 传来巨轮颠簸的嘶鸣 像赶赴婚礼的新郎 明知等待我的 不是节日的酒杯 不是马戏团的彩带 而是比屠宰场更血腥的图景 我仍全力奔向它 燃烧生命全部的热量
我拒绝廉价的满足 不屑自我安慰的谎言 世界给予的 荣光或耻辱 阴鸷的目光 黑夜般的恨意 乃至他人眼中的幸福 都填不满我深处的空洞 向这世界 我永远张开双臂 要攀登险峰 要横渡怒海 迎接最炽烈的赞美 最恶毒的诋毁 最无解的怨怼 最致命的打击 只为从时间的深渊 挣脱而出
没有人比我承受更多 我忠诚地献身时代 却像赴死的囚徒 在刑场前缄默 因找不到足够震耳的词句 如盛夏惊雷劈开乌云 倾泻我暴烈的呼喊 献给我为之战栗的奇迹 这爱超越过往所有 为迎接它的降临 我愿奉上生命 血肉与灵魂 在它面前卑微如尘 甚至想仰倒尘土 任时代的铁蹄 踏碎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