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张岱
祖讳汝霖,号雨若。
幼好古学,博览群书。
少不肯临池学书,字丑拙,试有司,辄不利。
遂输粟入太学,淹蹇二十年。
文恭捐馆,家难渐至。
大父读书龙光楼,辍其梯,轴轳传食,不下楼者三年。
江西邓文洁公至越,吊文恭,文恭墓木已拱,攀条泫然,悲咽而去。
大父送之邮亭,文洁对大父邑邑不乐,盖文洁中忌者言,言大父近开酒肆,不事文墨久矣,故见大父辄欷歔。
是日将别,顾大父曰:“汝则已矣,还教子读书,以期不坠先业。
”大父泣曰:“侄命蹇,特耕而不获耳,藨蓘尚不敢不勤。
”文洁曰:“有是乎?吾且面试子。
”乃拈“六十而耳顺”题,大父走笔成,文不加点。
文洁惊喜,击节曰:“子文当名世,何止科名?阳和子其不死矣!” 甲午正月朔,即入南都,读书鸡鸣山,昼夜不辍,病目眚,下帏静坐者三月。
友人以经书题相商,入耳文立就,后有言及者,辄塞耳不敢听。
入闱,日未午,即完牍,牍落一老教谕房。
其所取牍,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牍且尽矣,教谕忿恚而泣。
公简其牍少七卷,问教谕,教谕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资耳。
”公曰:“亟取若笑资来!”公一见,抚掌称大妙,洗卷更置丹铅。
《易经》以大父拟元,龚三益次之,其余悉置高等。
乙未,成进士,授清江令,调广昌,僚寀多名下士。
贞父黄先生善谑弄,易大父为纨袴子。
巡方下疑狱,令五县会鞫之。
贞父语同寅曰:“爰书例应属我,我勿受,诸君亦勿受,吾将以困张广昌。
”大父知其意,勿固辞,走笔数千言,皆引经据典,断案如老吏。
贞父歙然张口称:“奇才!奇才!”遂与大父定交,称莫逆。
满六载,考卓异第一。
《张汝霖传》现代文译文与赏析
【译文】 先祖名讳汝霖,号雨若。自幼酷爱古学,博览群书。少年时不愿临池习字,书法拙劣,科考屡试不第。后捐粮入太学,却蹉跎二十年。待文恭公去世,家道中落。祖父在龙光楼苦读,撤去楼梯,用滑轮传送饭食,三年未曾下楼。江西邓文洁公来绍兴吊唁时,见文恭公墓木已拱,抚枝落泪离去。祖父送行至驿站,邓公面露不悦——原来有人诬告祖父开设酒肆荒废学业。临别时邓公叹道:"你已无望,当教子读书承继家学。"祖父含泪应答:"侄儿命途多舛,如同勤耕无获,但不敢懈怠农事。"邓公当即出题"六十而耳顺"面试,祖父挥毫立就,文不加点。邓公击节赞叹:"此文足可传世,岂止功名?阳和先生后继有人了!"
甲午年正月初一,祖父赴南京鸡鸣山苦读,昼夜不息,以致眼疾发作,闭门静养三月。友人讨论经义,他听后即刻成文,再闻同类题目便塞耳避听。科考当日未及晌午便完卷,试卷落入一位老教谕手中。主考官李九我多次退回其荐卷,老教谕愤而泣下。后发现尚有七卷未审,老教谕称"留作笑料",李公阅后却拍案叫绝,亲自批注后将祖父列为《易经》科魁首,龚三益次之。
乙未年考中进士,先任清江知县,后调广昌。同僚黄贞父善戏谑,视祖父为纨绔子弟。某次会审疑案时,黄公故意推诿文书之责欲为难祖父。祖父从容写下数千字判词,引经据典如资深刑官。黄公惊叹"奇才",遂成莫逆之交。六年后考绩获卓异第一。
【赏析】 诗人以"史笔为文"的独特笔法,在六百余字中完成祖父的形象塑造。全文呈现三重艺术张力:
一、逆境与才华的对抗叙事 开篇"字丑拙-淹蹇二十年-家难渐至"的困境三重奏,与"走笔成文-抚掌称妙-拟元易经"的才华迸发形成强烈反差。尤以邓文洁公态度转变为精妙:从"邑邑不乐"到"击节称叹",侧面烘托出张汝霖厚积薄发的学术造诣。
二、苦读场景的意象经营 "龙光楼撤梯"的封闭空间与"轴轳传食"的动态细节,构成明代士人苦读的经典意象。后文"鸡鸣山昼夜不辍"与"病目眚静坐三月"的递进描写,形成精神强度的量度标尺。"塞耳避听"的极端细节,揭示其"惟精惟一"的治学态度。
三、官场互动的戏剧张力 黄贞父"困张广昌"的计谋与祖父"走笔数千言"的反转,构成微型官场剧。判词写作场景中,"引经据典如老吏"与"歙然称奇"的对比,既打破"纨袴子"的偏见,又暗含对明代刑名制度的审视。
文中"耕而不获"与"藨蓘尚勤"的农耕隐喻,与"阳和子不死"的学术血脉意象交织,完整呈现了传统士人"耕读传家"的精神谱系。诗人通过祖父的人生轨迹,最终完成对张家"文化基因"的溯源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