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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张岱
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
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
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而冰雪之气必待冰雪而有，则四时有几冰雪哉！ 若吾所谓冰雪则异是。
凡人遇旦昼则风日，而夜气则冰雪也；遇烦躁则风日，而清净则冰雪也；遇市朝则风日，而山林则冰雪也。
冰雪之在人，如鱼之于水，龙之于石，日夜沐浴其中，特鱼与龙不之觉耳。
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
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
此期间真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特恨遇之者不能解，解之者不能说。
即使其能解能说矣，与彼不知者说，彼仍不解，说亦奚为?故曰：诗文一道，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也。
干将之铸剑于冶，与张华之辨剑于斗，雷焕之出剑于狱，识者之精神，实高出于作者之上。
由是推之，则剑之有光铓，与山之有空翠，气之有沆瀣，月之有烟霜，竹之有苍蒨，食味之有生鲜，古铜之有青绿，玉石之有胞浆，诗之有冰雪，皆是物也。
苏长公曰：“子由近作《栖贤僧堂记》，读之惨凉，觉崩崖飞瀑，逼人寒栗。
”噫！此岂可与俗人道哉！笔墨之中，崖瀑何从来哉！
《冰雪文序》现代文译文：
鱼肉类食物，遇到风和阳光就容易腐败，放入冰雪中却能保持新鲜，可见冰雪具有保鲜万物的功效。今年冰雪丰沛，来年谷物必然茂盛，这说明冰雪蕴含着滋养生命的能量。人类生存无不依赖这种冰雪之气，但真正的冰雪之气必须通过冰雪本身才能获得，可四季之中又能有多少冰雪呢？
而我所说的"冰雪"另有深意。人们在白昼感受的是风日之气，夜晚则浸润在冰雪之气中；烦躁时如同置身风日，清净时便如处冰雪；身处市井朝堂如沐风日，退隐山林则如临冰雪。冰雪之于人，就像水之于鱼、石之于龙，日夜沉浸其中而不自知。由此可知世间山川、云雾、水火、草木、声色、气味，无不蕴含冰雪之气；而其中最能让人们尽情汲取、受用无穷的，莫过于诗文了。诗文不过寥寥数字，经高人之手便显空灵境界，落入凡俗笔下即成腐朽文字。这其中的差别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可惜的是，能遇见好诗文的人未必懂得欣赏，懂得欣赏的人又难以言传。即便能解能说，对不懂的人诉说也是徒劳。所以说：诗文创作固然艰难，但鉴赏识见更为不易。
干将铸剑于熔炉，张华辨剑于星斗，雷焕掘剑于狱底，识剑者的精神境界，实在高于铸剑者之上。由此推之，宝剑的锋芒、山峦的空翠、天地的沆瀣、月色的烟霜、竹林的苍翠、食物的鲜味、古铜的青绿、玉石的包浆，以及诗文的冰雪气质，都是同一种境界的体现。苏轼曾说："读苏辙新作《栖贤僧堂记》，顿感凄清凉意，仿佛悬崖飞瀑扑面而来，令人寒战。"唉！这般境界岂能与俗人言说？笔墨之间，那悬崖飞瀑的寒意究竟从何而来！
赏析：
诗人这篇序文以"冰雪"为喻，构建了一个精妙的审美体系。表层写自然冰雪的保鲜与滋养功能，实则引申为一种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文中三个层次递进展开：首先通过食物保鲜和谷物生长的自然现象，确立冰雪的物质价值；继而将"冰雪"升华为精神意象，指代夜气之静、山林之幽等超然状态；最终聚焦诗文创作，提出"冰雪之气"是艺术至高境界。
最精彩的是作者对艺术鉴赏的辩证思考。他提出"作之者固难，识之者尤不易"的见解，认为鉴赏者的素养可能超越创作者，这一观点突破传统"作者中心论"。文中列举干将铸剑、张华辨剑等典故，生动说明真正懂行的鉴赏者需要何等修为。结尾引用苏轼评苏辙文的感受，巧妙印证艺术中"冰雪之气"的感染力，这种不可言传的审美体验，恰是艺术最珍贵的部分。
全文以冰雪为线索，将自然、人生、艺术贯通一气，展现了晚明文人追求的超然审美理想。诗人用精炼的文字构筑起一个晶莹剔透的精神世界，其文本身就如冰雪般清冽透亮，堪称明代小品文的典范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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