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张岱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
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
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
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
故道听途说,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余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至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
故凡百工贱业,其《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
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厨,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
或曰:“信如此言,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
”余曰:“不然,姓名有不关于文理,不记不妨,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之类是也。
有关于文理者,不可不记,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之类是也。
”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
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
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
”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
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
《夜航船序》现代文译文:
普天之下的学问,要数在夜航船里应对最为困难。那些乡野粗人,他们的学问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比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这类典故,只要说错一个名字,他们就会掩嘴偷笑。这些人根本不明白,就算记错十八学士或二十八将的名字,对真正的学问义理毫无损害,反而觉得漏记一人就是天大的耻辱。所以他们道听途说,只要能背出几十个人名,就自认为是博学才子了。
我想起我们绍兴八县,唯独余姚有个特别的风俗:年轻人没有不读书的,但到了二十岁还没成就,就去学手艺。所以当地各种工匠虽然从事低贱行业,却能把《性理大全》《纲鉴》这类书背得滚瓜烂熟。偶然问起某件事,他们能把相关的人名、官职、年号、地点一一列举,丝毫不差。这种学问的积累,真像是会走路的书柜,但对文章义理的推究毫无帮助,和那些目不识丁的人没什么两样。有人问:"照你这么说,古人的名字都不用记了?"我说:"并非如此。与义理无关的名字可以不记,比如八元、八恺、厨、俊、顾、及这类;但与义理相关的必须记住,比如四岳、三老、臧榖、徐夫人这些。"
从前有个和尚和一位读书人同乘夜航船。读书人高谈阔论,和尚敬畏地蜷缩着腿睡觉。后来和尚听出他话里有破绽,就问:"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读书人答:"两个人。"和尚又问:"那么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读书人说:"当然是一个人!"和尚笑道:"这么说来,且让小僧把腿伸直吧。"我所记载的,都是些极浅显的常识,我们姑且记住这些,只要别让和尚有机会伸腿就行。所以把这本书命名为《夜航船》。
古剑陶庵老人诗人书
赏析:
这篇序言展现了诗人对学问本质的深刻思考。他以"夜航船"为喻,讽刺了当时社会上浮夸的学风——人们热衷于记忆琐碎的人名典故,却忽视了真正的义理学问。文中那个"两脚书橱"的比喻尤为精妙,生动刻画了死记硬背却不通义理的读书人形象。
诗人通过"僧人伸脚"的轶事,巧妙地揭示了伪学者的尴尬:当表面的博学被拆穿时,连僧人都能看穿其浅薄。这种以日常见闻说理的方式,体现了晚明小品文"以浅言深"的特点。
文中对余姚风俗的描写,既肯定了民间对学问的重视,又指出其流于形式的弊端。诗人区分"有关文理"与"无关文理"的学问,体现了他对知识实用价值的思考,这种见解在当时尤为难得。
全文语言幽默犀利,在轻松调侃中暗含严肃的学术批评,展现了诗人作为晚明散文大家的独特文风与深刻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