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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 司马迁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说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闲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货殖列传序》现代文赏析：
诗人在这篇经济专论开篇便以老子的小国寡民理想作为靶子，指出这种返璞归真的治国理念在现实中已难实行。他敏锐地观察到，自虞夏以来，人类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已成为不可逆转的社会潮流——人们渴望美妙的音乐、艳丽的色彩、美味的食物，追求安逸享乐与权势荣耀。这种欲望如同洪流，任何道德说教都难以阻挡。
面对这样的人性现实，诗人提出了极具现代性的经济治理五层次论：最高明的是顺其自然（因之），其次是利益引导（利道），再次是教育感化（教诲），然后是制度规范（整齐），最下策是与民争利。这种治理智慧，至今仍闪烁着穿越时空的光芒。
文中详细罗列了当时中国各地的物产分布：山西的木材玉石、山东的鱼盐漆丝、江南的珍稀特产、北方的畜牧产品。这些不仅是地理志式的记载，更是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经济规律的深刻认知。诗人指出，农虞工商四者的协作运转，并非靠行政命令，而是人们各尽其能、各取所需的自然结果。这种对市场经济自发秩序的洞察，比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早了近两千年。
通过齐国由弱变强的典型案例，诗人论证了"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朴素真理。太公望因地制宜发展纺织业和鱼盐贸易，管仲通过"轻重九府"的宏观调控助齐称霸，都说明经济繁荣是国家强盛的根基。而"千金之子不死于市"的谚语，更揭示了经济基础决定社会地位的冷酷现实。
篇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千古名句，道破了人类社会活动的本质驱动力。从王侯将相到平民百姓，无人能逃脱对物质利益的追求。这种直面人性真实的勇气，使《货殖列传》不仅成为古代经济学的开山之作，更是一曲对人类生存本能的深刻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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