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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 顾城
我看见你的手
在阳光下遮住眼睛
我看见你头发
被小帽遮住
我看见你手投下的影子
在笑
你的小车子放在一边
Sam
你不认识我了
我离开你太久的时间
我离开你
是因为害怕看你
我的爱
像玻璃
是因为害怕
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
说：胖
你要我带你回家
在你睡着的时候
我看见你的眼泪
你手里握着的白色的花
我打过你
你说这是调皮的爹爹
你说：胖喜欢我
你什么都知道
Sam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
我们隔着大海
那海水拥抱着你的小岛
岛上有树外婆
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
Sam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Sam我喜欢你
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
再没有人听见
爱你，Sam
我要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那么小
就知道了
我会回来
看你
把你一点一点举起来
Sam，你在阳光里
我也在阳光里
附注：此诗是顾城最后一首抒情新诗。
Sam为顾城独子，英文名为：Samuel muer。Gu。
胖是顾城乳名。儿子喜欢这样喊他。
光的裂隙：论诗人《回家》中的父职悖论
阳光在诗人的诗里从来不是单纯的温暖意象。当那双小手在阳光下遮住眼睛，当头发被小帽遮住，当手影在笑，这些明亮画面背后，站着一位被自己阴影吞噬的父亲。"我看见"的重复不是观察的喜悦，而是视觉的焦虑——一个连注视都成为痛苦的男人，只能通过碎片的视觉确认来维系与儿子的连接。
"玻璃"的比喻泄露了这位父亲全部的恐惧本质。玻璃之爱透明而易碎，它拒绝温度的直接传递，它最致命的特性是——当它破碎时，会变成伤人的利器。诗人对儿子的爱里包含着这种物质的双重性：既渴望无碍的透明，又恐惧接触带来的双向伤害。"是因为害怕"的重复像一道自我诊断，揭示了父职体验中的根本矛盾：爱得越深，恐惧越甚。
Sam的形象通过儿童语言的反衬显得尤为揪心。"胖"这个乳名的互称构成父子间独特的密码，孩子天真的话语("调皮的爹爹""胖喜欢我")像镜子般照出父亲形象的扭曲。更残酷的是，孩子"什么都知道"的认知与"你不认识我了"的现实形成撕扯，这种认知的错位测量出了分离时间的厚度。当父亲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时，我们听见的是思念与无法被思念的双重痛苦。
地理距离在诗中获得了心理拓扑学的意义。"大海"不仅是物理阻隔，更是精神困境的投射；"小岛"不单指实际居所，也是儿童心灵领地的象征。海水"拥抱"小岛的意象暴露出父亲矛盾的占有欲——他渴望成为那包围孩子的海水，却只能接受被隔绝的现实。黑夜来临时的拥抱幻想，暴露了白昼里无法实现的亲密。
"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的悖论句式揭示了诗人父职观念的核心困境。这里的"家"早已不是物理空间，而是父子关系的原初状态。父亲颠倒角色让儿子引领自己"回家"，暴露出他在成人世界里的迷失与对童真状态的向往。更深刻的是，"你那么小/就知道了/我会回来"这几行，将儿童的天真信任转化为对父亲的救赎可能，这种将救赎期待寄托于受害者的逻辑，本身构成了一种诗性的伦理困境。
作为诗人最后一首抒情诗，《回家》中的阳光场景带有终极意味。当父亲说"我也在阳光里"时，这不是团聚的宣告，而是两个孤立光域的并存。他们共享阳光却不在同一个光明里，这是诗人笔下父职关系最精确的写照——亲密无间又遥不可及，正如玻璃那既透明又阻隔的物质本性。这首诗因而成为父爱最赤裸的坦白：它承认了爱中的暴力，恐惧中的渴望，以及永远无法真正"回家"的流放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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