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 顾城
我唱自己的歌
在布满车前草的道路上
在灌木的集市上
在雪松和白桦树的舞会上
在那山野的原始欢乐上
我唱自己的歌
我唱自己的歌
在热电厂恐怖的烟云中
在变速箱复杂的组织中
在砂轮的亲吻中
在那社会文明的运行中
我唱自己的歌
我唱自己的歌
即不陌生又不熟练
我是练习曲的孩子
愿意加入所有歌队
为了不让规范的人们知道
我唱自己的歌
我唱呵,唱自己的歌
直到世界恢复了史前的寂寞
细长的月亮
从海边向我走来
轻轻地问:为什么?
你唱自己的歌
在规训与野性之间:诗人《我唱自己的歌》中的声音考古学
诗人的《我唱自己的歌》呈现了一个声音的拓扑学地图,标记着现代性挤压下诗人寻找自我声部的艰难轨迹。"我唱自己的歌"这一反复出现的宣言,既是对个体存在的确认,也是对集体合唱的微妙抵抗。诗中两个鲜明对比的声场——"布满车前草的道路"与"热电厂恐怖的烟云",构成了诗人诗歌美学的两极:一边是未被驯化的自然野性,一边是工业文明的机械轰鸣。而诗人的声音,恰在这两极间的张力中寻找着自己的音高。
车前草作为顽强生长的野草,在诗人笔下成为自然生命力的象征符号。那些"灌木的集市"、"雪松和白桦树的舞会"、"山野的原始欢乐",共同构成了一个前现代的声学环境,这里的声音尚未被社会编码所规训。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植物拟人化为"舞会"的参与者,暗示着自然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合唱团,而诗人的声音渴望加入这种原始的和声。这种对自然声景的迷恋,暴露出诗人诗歌中一贯的"童心"视角——试图重返文明规训前的感知状态。
然而诗歌突然转向"热电厂恐怖的烟云"、"变速箱复杂的组织中",这些工业意象形成了对自然声景的暴力入侵。诗人刻意使用了"恐怖"、"复杂"等带有负面情感的修饰词,揭示现代性机器对诗人声带的压迫。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砂轮的亲吻"这一矛盾修辞——"亲吻"本应温柔,却被赋予"砂轮"这一伤害性工具,暗示现代文明对个体的爱抚实则是某种暴力。在这样的环境中"唱自己的歌",无疑构成了对工业理性的诗意反抗。
"即不陌生又不熟练"的自我描述,揭示了诗人所处的尴尬位置:既无法完全回归原始的自然状态,又不能熟练地融入现代文明的合唱。这种中间状态恰恰是最富创造力的位置。诗人自比为"练习曲的孩子",暴露了他对音乐/诗歌本质的理解——艺术永远是未完成的练习,而非完美的演出。"愿意加入所有歌队"却又"不让规范的人们知道",这种矛盾的姿态暗示了诗人与集体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渴望共鸣却拒绝同化。
诗歌结尾处"细长的月亮"的提问将全诗推向形而上的高度。"为什么你唱自己的歌"这一询问,实际上是对存在本质的追问。诗人没有给出答案,而是让问题悬置在"史前的寂寞"之中。这种安排颇具深意:当世界回归原始寂静时,个体的声音反而获得了最清晰的回响。月亮作为永恒的倾听者,其"细长"的形态恰似一个问号,悬在人类文明的上空。
在当代语境下重读《我唱自己的歌》,我们会发现诗人早在八十年代就预见了个体声音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困境。今天,当社会规训机制越发隐蔽而高效,当算法推荐决定着我们听什么歌、读什么诗,诗人这种坚持"唱自己的歌"的姿态显得尤为珍贵。诗中展现的不仅是艺术创作的自主性追求,更是一种存在方式的宣言——在集体合唱中保持走调的勇气,在标准化的旋律中坚持自己的声部。
诗人最终用这首诗建造了一个声音的庇护所,在这里,无论"规范的人们"如何评判,无论"社会文明的运行"多么嘈杂,诗人的声音依然固执地寻找着自己的频率,直到穿越时空的寂寞,与月亮进行那场终极的对话。